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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陽籍在外青年作家(1)——子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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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禾,1984年出生,甘肅慶陽人,現(xiàn)居廣州。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作家班。作品散見于《十月》《詩刊》《人民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西湖》《作家》《長江文藝》《中國作家》《文學(xué)港》等文學(xué)刊物。著有長篇非虛構(gòu)《異鄉(xiāng)人:我在北京這十年》、中短篇小說集《野蜂飛舞》、長篇小說《老猴》(即將出版)等。

我和我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的水土塑造了我的根性

子禾

我1984年農(nóng)歷11月出生于甘肅東部的慶陽市,家鄉(xiāng)是鎮(zhèn)原縣轄的一個小農(nóng)村。那是一個典型的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上的小村莊,人們種麥米豆菜、養(yǎng)牛羊雞豬、住窯洞睡火炕、唱大戲吼秦腔,民風(fēng)淳樸古直、作風(fēng)正派但也暴力野蠻——當(dāng)然了,所有這些現(xiàn)今都變了。我童年及少年時代都是在那里度過的,直到19歲考上大學(xué)才離開家鄉(xiāng),第一次去城市。許多人讀完大學(xué)后選擇回鄉(xiāng)做公務(wù)員,我屬于另一類,選擇漂泊在大城市,所以迄今為止已有21年基本生活在城市,北京、杭州,現(xiàn)在廣州。和生活繁忙的城市人一樣,忙于工作,這些年里,我也就逢年過節(jié)才有機(jī)會回老家,次數(shù)很少。

似乎正因?yàn)檫@樣,心中、意識中“故鄉(xiāng)”的概念自然地具體實(shí)在起來——但對我而言,故鄉(xiāng)并不是一種憂傷又美好的“鄉(xiāng)愁”,它既實(shí)實(shí)在在,可感可觸,仿佛你身體上的一個零件,同時也很復(fù)雜。說實(shí)實(shí)在在,主要因?yàn)樗鼛缀鯚o時無刻不在宣示它對我的重要性:“你是甘肅鎮(zhèn)原人?!闭f它復(fù)雜,是因?yàn)槲矣洃浿凶蠲篮谩⒆铍y過的事情都發(fā)生在那里,我血管里的血液、我心靈和頭腦里的元?dú)舛紒碓从谀抢铮瞧汃?、荒寒、干旱、溝壑縱橫但每年春天漫山遍野都會開滿杏花的土地。

有一個大約的共識,對寫作者來講,故鄉(xiāng)和童年是最基本和最豐富的寫作資源。躬心自問,我確實(shí)如此,我的心靈方式、感受方式、思維方式、呼吸方式、觀看方式、說話方式、措辭方式,無一不源于黃土高原上那片土地的草木水土和人情世事。所以即便很可能終老于某個城市,但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我是一個甘肅人,我來自于慶陽鎮(zhèn)原,來自上肖鄉(xiāng)的一個農(nóng)村。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尤其理解這個事實(shí):故鄉(xiāng)的水土塑造了我的根性。

城市(無論哪個城市)于我,在精神上總是缺乏親密性的,總是疏離的,仿佛一個后媽。并不是說城市不好,也并不是說無法在城市立足,而是于我而言,明顯是無論在城市生活多少年,城市生活方式、感受方式、思維方式都建立在西北鄉(xiāng)村諸多方式的基礎(chǔ)上,無論如何為,它都不是原生的。對一個寫作者來說,這是必須處理的重要問題,所以我最新小說集《野蜂飛舞》就提出了“城鄉(xiāng)兩棲人”這個說法,這說法不僅指當(dāng)下許多人過著城鄉(xiāng)兩邊跑的遷徙式生活,更指許多人在靈魂、感受、思維、精神、觀念上的兩棲狀態(tài)。當(dāng)然,城鄉(xiāng)兩棲是一個事實(shí),而不是一個判斷;城與鄉(xiāng)是一種對位概念,也不存在必然的高下之分。

有朋友評價我的小說猶疑、幽暗、誠摯,還應(yīng)該加上一個詞:苦澀。這并非一種美學(xué)追求,而是因?yàn)槠鹾衔业纳刭|(zhì),真實(shí)地呼應(yīng)了我童年和少年時代生長其中的故鄉(xiāng)的氣息,貧寒、粗獷、暴戾、野蠻及死亡。當(dāng)然了,小說不是評判和批斗,不是要說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而是在面對一個個讀者時,它是一種看見、理解和接納,是一種慈悲,它看見問題、苦難,看見這世上的可憐人,接納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事,從而使讀者變得開闊、寬容、悲憫。于我個人而言,小說首先是一種教育,讓我變得悲憫廣闊,此外還是一種吐納,讓我真正呼吸和捕捉這個時代的空氣。


代表作

小說集《野蜂飛舞》

上海文藝出版社2024年6月出版


野蜂飛舞

子禾

姑父的軍綠色皮卡歪斜著,停在那棵落光了葉子的大核桃樹下,輪胎和車身上沾滿泥漿,車斗里扔著一把帶泥的舊鐵鍬和幾截碗口粗細(xì)的發(fā)黑的木頭,角落里堆積著一層枯葉柴草。我挨著它把車停好,又默然獨(dú)坐了好一會兒,才開門下車,也是那時,才意識到黑子沒叫。院門旁,藍(lán)色鐵皮搭成的狗窩是空的,貼著院墻扎在一邊的鋼釬上還拴著一截銹跡斑斑的灰色鐵鏈。那是一只皮毛像綢緞一樣漂亮的黑狗,也很聰明,以前即便兩三年來一次,它也一見我就高興地?fù)u尾巴,喉嚨中發(fā)出歡快的嗚嗚聲,眼里閃著亮光。

藍(lán)色斑駁的鐵制院門半開著,會客室兼主臥室的房門也半開著。姑父仰躺在炕上,微微打著鼾,嘆氣一般,停停頓頓。我在那套已經(jīng)很舊的朱紅色木茶幾前站了好一會兒,他才猛然驚醒,慌忙翻身,爬起來怔怔地看著我,好像夢中人倏然來到了面前。

“是松明啊,你怎么來了?”姑父有點(diǎn)訝異。一般都是正月拜年,春節(jié)前幾天走親戚確實(shí)不常見,除非有什么急事——可我昨天給姑姑打過電話的。我說春節(jié)要值班,后天上午得回北京,所以提前過來看看他和姑姑。

姑父這才想起什么似的,略顯慌張地招呼我在木沙發(fā)上坐下,同時一邊起身下炕,一邊解釋說昨晚給幾個鄰居喊去打麻將,本來說玩幾圈就收,卻一玩玩到天快亮。“那幫賊慫,一晚上弄走我三四百元,還害我這一腦瓜子瞌睡蟲。”說著打了兩個哈欠,扭頭瞟一眼門外,“你看,一覺睡到這光景,天都黑了。”

“還不到四點(diǎn)。是天陰了,天氣預(yù)報說要下雪。”我說。

“下雪好,一個冬天不下雪,再不下要干死了?!彼晾浑p舊棉鞋,拉開電視柜下面的抽屜,找出一鐵盒茶葉,沏了一杯茶給我。我接過來放在茶幾上。他又跪上炕,從炕角找來半盒皺巴巴的藍(lán)蘭州,搖一搖,拍出一支遞給我。我推辭了,說一直沒抽。他遲疑一下,沒說什么,順手將那支煙叼在自己嘴上,點(diǎn)燃,在木沙發(fā)的另一頭坐下來,兀自抽起來。整個過程都像在思索著要說些什么,然而終究沒話,尷尬的沉默在屋子里彌散開來,令人不安。姑父大概在琢磨我這時候來,到底為了什么事。

那天說起姑姑和姑父鬧離婚,父親鄭重其事地說:“我思來想去,你到你姑家,還是要找機(jī)會勸勸的……”母親馬上打斷他:“快悄悄,看把你能的!”父親乜了一眼母親,繼續(xù)說:“找機(jī)會吧。你說話,你姑姑、你姑父興許能聽進(jìn)去?!蔽夷@鈨煽烧f看吧,父親點(diǎn)上一支煙,看了看我便出門去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念中學(xué)時,每次見到我,姑姑都要塞給我十塊八塊的零花錢(那時候,這些錢夠我兩周零用),囑咐我買點(diǎn)有營養(yǎng)的東西吃,說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每每推辭,她總說,“拿著,姑姑有錢,你姑父這幾年掙得不少?!笨烧l都知道,她整個人都綁在表哥身上,哪有什么錢,家里連買一包鹽的事都是姑父在操辦。姑姑的恩情我自然永難忘懷。但問題不在這兒,問題在于我不知道到了姑姑家會發(fā)生什么。我擔(dān)心提及這些事,會讓所有人陷入難堪與尷尬。

我希望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探望。他們都快六十歲的人了,離婚最多是一時的賭氣話,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誰的婚姻不是一忍再忍這樣忍下來的。坐在姑父旁邊,我暗暗提醒自己說話小心些,盡可能不要去碰那些不愉快。只是心里繃著這根弦,便完全不知道說什么好了,連姑姑去哪兒了這樣的問題,都要掂量好一會兒才說出口。

“去廟上了。還能去哪兒。”姑父語氣淡漠,但還在客氣的范圍內(nèi)。

我立刻后悔問了這個問題,甚至懷疑這次探望的時機(jī)對不對。昨天接通電話,姑姑先是略微愣一下,接著高興地說:“我明天就在家等你,哪兒也不去。”現(xiàn)在卻不見人。

“今年,”姑父或許覺察到了什么,象征性地給我續(xù)了些茶水,又開口說,“自今年春上開始,你姑去廟上越來越勤快,就,就,我說,就像回娘家一樣?!闭Z氣中的淡漠變成了嘆息,帶著一絲幽怨。我知道姑父情緒不佳,但還是為他這個比喻小吃一驚,看了他一眼:他是在我這個娘家人面前暗示什么嗎?我看他時,他也正抬起頭,像一掃睡眠被我這不速之客打斷的困倦,終于清醒過來,微微瞇著一雙小眼,看著我,極不自然地咧嘴苦笑一下。他在為自己那個不恰當(dāng)?shù)恼f法致歉。

“是去黃廟?”

“就是。去得太勤了。家都不顧了。我開玩笑說你干脆去黃廟當(dāng)尼姑算了,一說,還給我甩臉子,不高興?!彼俅慰嘈χ?,看著我,吸幾口煙,停頓一下,像是還有一肚子話要說,動了動嘴唇,卻終又什么都沒說出來。

我沒接話。不知道該說什么。于是又滿屋子的沉默了。

如坐針氈地過了大約一分鐘,我終于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抬頭時,發(fā)現(xiàn)姑父正在看我,眼里的血絲比剛下炕時少了些,但依然明顯,血絲后面是掩飾不住的疲倦與凝重。出于禮貌,他順勢問我茶夠不夠熱,我說夠熱,說著又喝了一口,像要證明給他看,渾身的不自在。姑父也不自在,所以說要給姑姑打電話。我心里期待姑姑早些回家,可當(dāng)姑父說出這句話,我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奇怪地阻止了,說反正不著急,像要特意爭取一段時間與他獨(dú)處。

姑父不知所措般笑了笑,沒再說什么。我想起沒見到黑子,就問姑父,剛問完便意識到苗頭不對,可話已出口。

“早了,”姑父應(yīng)答得不假思索,語氣也坦率,“去年夏天的事了?!蔽宜闪艘豢跉狻ツ晗奶毂砀邕€在?!捌咴逻€是八月來著,我去家具店,后晌下大雨,晚上回來得晚些,第二天一早才發(fā)現(xiàn)黑子不見了。你姑說先一天下大雨,炸雷太響,嚇跑了,鐵韁繩都掙斷了?!彼蛄艘豢诓瑁^續(xù)說,“按說吧,狗通人性,一般情況下,就算跑了也還會回來的。我還一直留著那半截鐵韁繩,狗棚也沒拆,可那個狗日的畜生,自那以后,連個照面都沒再打過。”

“可能真是炸雷給嚇壞了?!?/p>

“現(xiàn)在不指望了,我估計(jì)早給誰打死吃狗肉了。還是我那一年從隴原捉回來的,剛捉回家那時候,也就一只拖鞋大小。我記得是冬天,雪厚得能到人膝蓋。回來放在火爐子旁邊烤著,專門買了幾盒牛奶喂。想著家里冷清,養(yǎng)著多少有個響動。到去年為止,在這個家里有十二三年了,一直好吃好喝。唉,最后這樣的下場,我就想,也是那畜生的命,怪不得打雷下雨?!惫酶缚粗?,“你說,這么多年下來,打雷下雨的事還少?那一次就嚇得不行?”

“也是?!?/p>

“我還開車四處找過,也沒找到。”

為了不再陷入沉默,加上他自己剛才提起,我又順口問他鎮(zhèn)上的家具店現(xiàn)在怎么樣。姑父嘆口氣,十分潦草地說:“現(xiàn)在啥都不景氣,網(wǎng)上賣家具的太多。開不成了。早開不成了?!彼辉刚f這個,沉默了幾秒鐘,看看門外,又說,“還真下雪了?!?/p>

我看向門口,真的飄雪了,能看到雪花在院子里紛紛落下。

聊天似乎不會再有什么進(jìn)展,我們兩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diǎn),所以姑父起身又在電視柜的抽屜里找出一袋五香花生,拆開來,招呼我吃,然后打開了電視。電影頻道在播一個賀歲片,他問我看不看這個,我說都可以,挺好的。電視那么放著,他坐在沙發(fā)另一頭看著,但顯然有些心不在焉。我放下了點(diǎn)兒懸著的心,無論如何,總算沒提起他們離婚的事,也沒提起表哥。

電視里跳出廣告時,姑父把那袋五香花生往我近前推了推,讓我吃,又給我杯子里加了水。好像這樣真的能減輕尷尬。以前遇到這情形,他會自己出門去轉(zhuǎn)一轉(zhuǎn),但現(xiàn)在家里就他一個人,又不能撇下我不理?!岸歼@時候了,你看,還不回來。”姑父又說要給姑姑打電話,語調(diào)中是掩藏不住的不滿。這次我沒再阻攔,但打過去兩次都沒人接。

“實(shí)際上,”姑父看看手機(jī),再看我一眼,然后把手機(jī)扣在茶幾上,嘆口氣說,“這些年,”又嘆一口氣,“你姑呢,到黃廟上去做幫工,燒香拜佛,也挺好。人嘛,總還是要敬神念佛,總要有個事干?!?/p>

“是啊?!蔽艺f。

“你姑,唉,”他想說起什么,可話要出口時再次代之以嘆息,“也是個命苦人,”抬頭看我一眼,立刻斬斷了這個話頭,并讓語氣稍微暢快了些,“松明,你喝茶。就是現(xiàn)在去廟上時間太多了,不光是我說,鄰里四方都開玩笑說,那誰誰快要去黃廟做尼姑了?!庇忠淮瓮nD,“現(xiàn)在這個家,你姑像是不要了。”

“怎么會?!?/p>

“松明你說,”姑父忽然有點(diǎn)激動起來,語氣卻衰弱不已,近乎哽咽,“人日他媽這一輩子,累死累活圖個什么?拼了命置辦家業(yè),到最后又都不要了?”

我給他杯子里添了些熱水,提醒他喝口茶。姑父于是端起杯子喝了兩口,又默然轉(zhuǎn)頭,看一眼窗外,“雪下大了,”又說,“不說了,不說了,看電視,看電視?!睆V告早結(jié)束了,賀歲片已經(jīng)在繼續(xù)。屋外天色昏暗,落雪密集起來,院子里已白茫茫一片。

“松明,你來了?”聲音蒼老,多少有點(diǎn)陌生,但依然聽得出來,是姑姑。她正站在客室門口,單薄又瘦小,頭上肩上都是白岑岑的雪,面容灰暗,模糊得幾乎看不清。我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叫了聲姑姑,看著她竟一時語塞,愣了幾秒鐘,才問她雪是不是下大了。

“不大,不大,你不著急走啊,今晚上就留下,不要回去了?!惫霉靡贿吪拇蛏砩系难贿呣繇戦T邊墻壁上的開關(guān),開了燈。屋里亮了,門外瞬間被黑暗充滿,只看得到從門口溢出去的光束中,雪片在簌簌飄落,那飄落中,是姑姑拖得長長的渙散的影子。

“晌午廟里來電話,說要幫忙,本來想快去快回,一忙起來,竟把你要來的事忘得死死的?!惫霉媒忉屩樣樀匦χ?,繼續(xù)拍打身上的雪。燈光照著她,頭發(fā)灰白,但面容并不像剛才在灰暗中看到的那樣模糊,而是依然白皙,五官有致,能看出年輕時的魅力,似乎她這些年的生活并沒有那么糟,也根本無需我悲嘆。姑姑接著說:“剛剛雪下大了,才想起把你要來的事給忘了,趕緊往回跑?!?/p>

“沒事,我也剛到?!?/p>

“知道回來就好,”姑父插話,語氣中帶著一點(diǎn)故意調(diào)笑的戲謔,但眼睛始終盯著電視,“松明在這里等了都有一天了?!?/p>

“現(xiàn)在腦子完全不行了,事情總要忘?!?/p>

“去廟上怎么忘不掉?”姑父還是那種調(diào)笑的語氣。

我怕他們吵起來,趕緊說沒關(guān)系,反正也沒什么事?!八擅髂阕?,”姑姑對我說,“我給你拿個好東西去,一會兒給咱做飯?!彼冀K都沒搭理姑父。

“去廟上忙一天,沒吃齋飯?”姑父的話里開始多了些挑釁的意味,但說這句話的同時,還沖我眨眨眼,目光中泛著某種古怪的興奮,像要特意告訴我他們是在鬧著玩兒。

“想到松明來,就跑回來了,要不然真吃了回來。廟上不缺我一口吃的?!惫霉媒K于回應(yīng)了姑父一句,說得十分冷淡,說完出門去了,看都沒看他一眼。姑姑出去后,姑父指指寫字臺下面的一箱康師傅方便面,笑瞇瞇看著我說:“我備著方便面,你姑去廟里吃素,我就在家吃泡面?!鄙袂楸裙霉没丶仪拜p松不少,可我還是隱約感覺到,一場風(fēng)暴似乎正在形成,而已無法避開。

姑姑很快回到客室來了,一只白瓷藍(lán)花的海碗中端著三顆透亮的柿子,火紅的薄皮上散布著點(diǎn)點(diǎn)黑斑。她將碗伸在我面前,說:“松明,你嘗嘗,聽你爸說你今年要回來,我特意留下的。還是前一陣子廟上發(fā)的,說是南方的品種,我們這里沒有。你嘗嘗味道怎么樣?!蔽夷闷鹨活w先遞給姑父,他說有腎結(jié)石,不能吃柿子,我便自己吃起來。姑姑站在那兒看著,等我剛吃完,便一邊問味道怎么樣,一邊又遞過來一顆。我說味道是不錯,但不能再吃了,怕吃多了胃受不了。姑姑知道我自小胃不好,沒再堅(jiān)持。

去廚房做飯前,姑姑又端來兩個小盤子,一個里面是瓜子和奶糖,一個里面是黃澄澄的麻花,說也是廟里給的,讓我嘗嘗。我拿起一個麻花遞給姑父,他看著姑姑笑一笑,接過去,說還是第一次吃到廟里來的東西。姑姑依然沒搭話,用眼角余光不屑地乜了他一眼,再看看我,微微一笑,讓我看電視,她去廚屋做飯。我和姑父各自吃著麻花,看著電視,沒有一句話。

姑姑做好飯菜,端了過來。姑父拿出一瓶劍南春,說是藏了快十年的好酒,要和我喝掉。見姑父一臉高興,我只好應(yīng)著。其實(shí)我很久沒喝白酒了,也沒什么興致。飯間,姑姑不斷給我夾菜,姑父不斷敬酒,我左右應(yīng)對,只是始終不知道除此之外還可以說點(diǎn)什么。姑姑斷斷續(xù)續(xù)大概問了兩遍我工作的事,問我媳婦怎么沒回來,又問怎么年都不過就要去上班,我一一回答。三個人的談話似乎只能說些這種本無必要的客套話,無法深入。

而等吃完飯,屋子里便只有電視的聲音了,播放的是特別流行的電視劇《虎嘯龍吟》。姑父目不轉(zhuǎn)睛盯著電視機(jī),偶爾含含糊糊評論幾句,感嘆司馬懿真是一代梟雄,感慨曹皇帝太過多疑,語氣熱切,話語又含混不清。剛才那瓶劍南春,他喝了足有七八兩。姑姑偶爾轉(zhuǎn)頭看我,遇到我的目光,便微微一笑。那笑容此時也顯得稀薄,乃至有些空洞,但似乎并不像我先前想象的那樣飽含悲哀與苦澀。

這樣坐了四五分鐘后,姑姑開始收拾茶幾上的殘羹剩炙。我要起身幫忙,被拒絕了。她一面囑咐我安心看電視,一面麻利地收拾碗碟剩菜。跑了兩趟,都收回廚房,又來客室,抹完茶幾,抹布還提在手里,問我:“松明,你車鎖好了沒有,要不要開進(jìn)院里來?安全些?!蔽倚πφf:“不用開進(jìn)來。沒事的?!惫霉锰?jǐn)小慎微了。

姑姑猶豫了一下,轉(zhuǎn)向姑父,若無其事一樣說:“那去把門鎖了吧,不早了?!边@是她回家以來第一次正眼看姑父,也是第一次主動對他說話??晒酶敢廊怀两陔娨晞≈校駴]聽到,沒有任何反應(yīng)。姑姑默然看了看他,又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去把門鎖了吧,不早了?!闭l都沒想到,姑父嚯一下轉(zhuǎn)過身來,歪著頭,斜瞪著姑姑,惱怒地說:“鎖門,鎖門,整天就知道鎖門,到底要鎖什么?!”

姑姑先是一愣,大約過了兩三秒鐘,便針鋒相對,爆發(fā)了:“大半夜不鎖門,等什么?!等等等,你等回來了嗎?”她大概沒想到姑父會這樣當(dāng)著我的面向她發(fā)火,一時委屈又惱怒,已顧不得我還站在旁邊。她以前從不這樣。

“那你,你成天鎖鎖鎖,你鎖住了嗎?!”這話一出口,姑父似乎也意識到了不妥當(dāng),語氣中的怒火隨即驟然降下來,怒吼變成小聲的嘟囔,“整天催催催,催命鬼,”話語戛然中止,起身出了門,一臉怒氣與沮喪。

“鎖鎖鎖,要不是你開著門,能跑了嗎?!???!”對著姑父已經(jīng)閃出門的背影,姑姑的吼聲更大了,渾身都顫栗起來,兩顆淚珠同時從臉頰滾落。我輕輕叫了聲姑姑,又遞去兩張紙巾,姑姑遲疑一下,接過去,擦掉眼淚,也收了聲。擦掉眼淚,站在那兒,待情緒平復(fù)了些,才抬頭看我一眼,縮縮嘴角,努力想沖我笑一笑,但終究沒笑出來,面色變得灰暗。我想象過的那種往事留給她的悲哀與苦澀,瞬間都浮上來了。

“一直就這樣,一直就這樣,你想待在這個家里都不行?!惫霉绵洁熘?,“幸虧離黃廟近?!蔽覜]說什么,她也不再說下去。又默然站了一會兒,說要去鋪床,便提著抹布走了,到門口又轉(zhuǎn)回身,不好意思似的說:“和我睡在一個炕上,行不行?”我愣怔一下,明白了姑姑的意思,說行,她這才出門,留下我一人在客室里看電視。

小時候和表哥一起玩,經(jīng)常留宿姑姑家,而自表哥病變后,就很少了。高中時大概還有過兩次,都是睡在一個炕上。熄燈后,姑姑便開始說些往事,語調(diào)綿長而平靜,我在黑暗中靜靜地聽著,偶爾回應(yīng)一兩句。聽著聽著,姑姑問我是不是累了,這樣一問,本來已經(jīng)很迷糊的我,又清醒起來。姑姑說過的那些話,講過的那些事,如今想來,除了一件,別的幾乎都如同夜晚彌散在我們周圍的黑暗,已無從分辨。

姑姑語調(diào)和緩,仿佛只要用那樣的語調(diào),她所說的事就會更輕一些,就會不那么令人難以接受。一天晚上她半夜驚醒,發(fā)現(xiàn)人不見了,心慌起來,趕緊下炕去找。找遍了各個房間,連閣樓上也找了,都沒有,也沒有跑出院子。院門還好好地從里面鎖著。正心急火燎不知怎么辦,聽到豬的呼嚕聲,就去院角的豬圈里看,沒想到還真的在那兒,光溜溜的,半爬在老母豬的肚子上。睡著了。喊也喊不醒,搖晃了半天才叫醒來,一拉胳膊,又乖乖跟你回屋了。像三更半夜跑到豬圈里,就是為了等你拉他回去。到屋里開燈一看,臉上、身上、腳上,都是豬屎豬尿,讓人又氣又笑。姑姑說,也幸虧那時候天氣暖和,要是數(shù)九臘月,不得凍死。

回想起來,那時我們說話,全把表哥忽略了,或者說忘了,好像他并不在場,或者好像他已經(jīng)是個不存在的人??蓪?shí)際上他和我們躺在同一個炕上,他睡在一頭,我睡在另一頭,姑姑睡在中間,把我和他隔開。那些時候,他始終不發(fā)出一點(diǎn)聲息,連細(xì)微的呼吸聲都聽不到。他是睡是醒,是不是在聽我和姑姑說話,以及是不是聽得懂,這些問題在我年輕的頭腦里連閃都沒閃過一下。如今出現(xiàn)了。

十余年過去,姑姑所說的,那個久遠(yuǎn)的在月光如霜的夏夜?jié)M院尋找表哥的情形,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是因?yàn)?,我也曾像她那樣,在一個夏日午夜慌張地找遍院子里的每一個角落——只不過那時豬圈早已拆除,表哥也已經(jīng)快二十歲了。那是高一的暑假,姑父突發(fā)闌尾炎,疼得坐臥不寧,要去市里做手術(shù),姑姑得陪著去,便打來電話,請父親去她家?guī)兔φ湛磶滋臁N易愿鎶^勇,攬下了照看表哥的任務(wù)。我心想,反正就是看著,他自己待著,我看書,不會有什么影響。沒想到?jīng)]有一天是安寧的。

那天夜里驚醒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躺在炕上,表哥不見了,房門開著,門口陷進(jìn)來一片霜白的月光。我慌忙跳下炕,出門去找。可院子里連個人影都沒有,只有空蕩蕩一院子的月光,白得讓人毛骨悚然。我找遍其他屋子,沒有人影,又找遍院子里各個角落,也沒有。姑姑離開時,叮囑說:“你從里面鎖上大門,別讓跑出去就行?!彼麄兣滤艹鲩T會掉進(jìn)路邊的溝里,或跑到街上走丟。當(dāng)想到表哥可能半夜三更打開大門跑掉時,我即刻感到一種失重般的心悸,趕緊走向大門去查看,可門好好得關(guān)著,鐵鎖也掛在那兒,鎖著。

就是那時,感到有雙眼睛正詭異地俯視著我。我脊椎發(fā)冷,屏住呼吸,盡量不讓自己慌亂,小心翼翼,緩緩側(cè)過頭去看,仿佛即將看到一只惡鬼。但當(dāng)然不是,是他,是表哥,他悄無聲息坐在通往閣樓的室外臺階上,低低地歪著頭,看著我,臉上泛著一種古怪又模糊的笑意??晌颐髅鞑炜催^臺階,甚至連臺階下的雜物間都看過,他剛才躲在哪兒,是去了閣樓上嗎?閣樓的門窗早鎖起來了,姑姑怕他不小心從閣樓上摔下去。

小時候每次來姑姑家,我和表哥都住在這閣樓上,每一次心中都充滿了某種驕傲,好像那是一座只屬于我和他的城堡。在童年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感到這種驕傲值得終生銘記。隨著年歲增長,這些驕傲自然不值一提了,可記憶也不會因此而消隱。閣樓圓形的藍(lán)框玻璃窗,似乎總蘊(yùn)含著一種奇妙的魔力,可以巧妙地拉近一切美好事物與我們的距離,使它們近在咫尺:枝葉繁茂且總散發(fā)著一種生澀芬芳的核桃樹,輝煌如天上宮闕的黃廟樓宇,傍晚時分總要落在核桃樹上咕咕叫的灰紫色的鴿子,清澈如水又隱約如山的月亮,以及春天溝崖邊上大片大片粉花如云的杏樹林。多少個夜晚,我們跪在閣樓的炕上,打開窗子,把手伸到圓圓的窗外,屏住呼吸,等著一些東西落在手上——晴朗之夜是綠光閃閃的螢火蟲,陰雨之夜是溫涼的雨滴。

可那天晚上,在那個青澀、功利、缺乏耐心又早已失去爛漫天真的年紀(jì),我那么輕易被惹怒了,被表哥那可憐又模糊的笑意。我命令他從臺階上下來,而他只是看著我笑,一動不動。僵持了好一會兒,我有些惱羞成怒,終于喊了起來:“你個傻子,三更半夜,坐在這里要干什么?”他依然只是看著我笑,像在嘲笑我的氣急敗壞。我于是沖上臺階去拽他。我還記得,他兩手僵硬,幾乎冰冷,像某種雕塑。根本拽不動,我更使勁了些,一邊拽著,一邊大喊:“你個傻子,到底睡不睡?!”同時,另一只手伸出去抓他肩膀。他胳膊一抖,本能地縮手抱頭。我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時,已滾落到院子里,脊椎上像有刀尖在刮,背部生疼,胳膊和手麻木,腦袋也麻木,回響著一陣一陣的嗡鳴聲。

姑姑回家后,撫摸著我脖頸上、胳膊上、手上的傷疤,顫抖著嘴唇,不知道說什么。十幾秒鐘后,她撿起一把笤帚,沖向還站在門檻上似笑非笑的表哥,劈頭蓋臉打起來。表哥跑到院子里,一開始笑,接著嚎起來。他在前面轉(zhuǎn)著圈跑,姑姑在后面追。他依次跑進(jìn)所有房間,都被姑姑追出來,又跑上閣樓,在閣樓門前狹窄的平臺上,逃無可逃,只好蹲在半人高的紅磚砌成的花墻角落,縮成一團(tuán)。姑姑堵在那兒,掄起笤帚,邊哭邊打罵:“我讓你再作孽,我讓你再作孽,我讓你推人!”他抱著頭,顫抖著哀泣。

我跑上閣樓,緊緊拉住姑姑,說他不是故意的,他也不知道。姑姑才罷了手,蹲在那兒自己哭起來。表哥依然蹲在墻角,停止哭泣,偷偷用眼角瞥我,又瞥蹲在一旁的姑姑,眼神里透出一絲古怪的笑意。那笑,和那天晚上在閣樓臺階上時一樣,呆滯,純潔,又謎一般令人難解,令人難忘。后來不止一個夜晚,當(dāng)我獨(dú)自回想起那笑容時,感到如坐針氈。我明白,那笑,既不是得意,不是謝意,也不是歉意,而是無意義——那是他,從突然降臨的疾病獲得的唯一饋贈。

實(shí)際上,自表哥發(fā)病起,僅僅七八年時間,親戚們似乎就把他忘了,平常根本無人提起。逢年過節(jié),就算我們?nèi)チ斯霉眉?,既看不到他,也無人提起。表哥一個人躲在自己那間骯臟的屋子里,偶爾將頭探出門口,偷偷看一眼,若是正好看見誰,便散了的念頭一樣縮回去,只留下一瞥記憶的暗影。直到今年春天,他以死亡的方式又出現(xiàn)在人們的談?wù)撝?,他的名字也重新被說起,復(fù)活一般:天亮。這個意味深長的名字,作為過往的一部分,人們不再刻意回避,因?yàn)樗殉梢粋€不會再變的事實(shí),也因?yàn)椴换乇鼙然乇芨菀住?/p>

母親在電話里告知表哥去世的消息時,我吃了一驚,不是因?yàn)樗乃?,而是因?yàn)檫@消息提醒我還有這樣一個人?!澳翘煜掠?,天亮要跑,你姑姑抓不住,給撂倒在院子里,等她爬起來,人已經(jīng)跑脫了,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蹦赣H說,“都二十多年了。這樣早些傷了也好,他自己不用遭罪,你姑姑也不用跟著遭罪了。都快六十歲的人了,哪里還拉扯得動?!比耸堑诙煸缟显邳S廟背后的山崖下找到的,在一片杏樹林下面。母親說:“剛開春,杏樹都開了花。人都說是嘴饞,去溝崖邊摘青杏,不是的,我估計(jì)是去摘杏花。那會兒還沒有青杏?!?/p>

過了好一會兒,姑父才神情黯然地回到客室來,出門時滿臉的怒氣與沮喪,都被掩藏起來了。他拍拍身上的雪,往火爐中加了幾塊炭,又給我新泡了一杯茶?!八抉R懿這老家伙,”電視里還在播放《虎嘯龍吟》,姑父一邊泡茶,一邊扭頭看著電視,故作輕松地說,“真是能忍啊。我們普通老百姓,你說,咋和他們那些個大人物比……”

這時姑姑進(jìn)來,說已經(jīng)鋪好了炕,問我累不累,累了就過去休息。姑父的話被打斷,便氣呼呼在沙發(fā)的老位置上坐下,一聲不響了。我再次為他們的明爭暗斗感到難堪,出于對姑父的禮貌,只好說時間還早,再說說話??捎泄霉迷谝慌?,姑父沒再說一句話,而姑姑也不知說什么。后來姑姑去了隔壁房間,而我和姑父也沒能再聊起來。電視劇結(jié)束后,姑父又隨便調(diào)調(diào)臺,草草地看了一圈,沒什么可看的,又一次給我添熱水,掩飾尷尬。八點(diǎn)一到,我說累了,讓他也早點(diǎn)休息。姑父站起來,神情疲敝地說:“也好。早些休息。”

院子里落了厚厚的一層雪,兩個房門口逸出來的光束中,能看見無數(shù)的雪花正在帶著暗光落下。沒有風(fēng),飄落的每片雪花看上去都那么悠然,不出一點(diǎn)兒聲響。我站在屋檐下的臺階上,往院墻外看了看,成群的雪片旋在空中,將半空的黑夜攪成灰色。我進(jìn)隔壁房間時,姑姑正在一口箱子里找什么東西,見我進(jìn)來,轉(zhuǎn)頭朝我一笑,一邊蓋上箱子,一邊招呼我上炕??粌深^分別鋪著兩床被子,一新一舊??槐谡羞€是那幅貼了不知多少年的福祿壽喜圖。姑姑說你蓋這個新被子,又說枕頭也是新的。我上炕后,姑姑從一個紅漆小木箱里端出一碗核桃,砸了幾個,剝開遞給我,又拿出兩個蘋果,說要去廚房洗了給我吃。我拒絕了,說晚上不敢多吃涼東西。

姑姑關(guān)了門,也上炕來。大概因?yàn)轱埡蟮牟豢欤M管現(xiàn)在只有我和姑姑兩人,依然有點(diǎn)尷尬,依然不知道說些什么。“松明,你想不想喝點(diǎn)紅酒?我有瓶紅酒?!惫霉孟氪蚱茖擂?。但我不想喝,也不能再喝,還是拒絕了?!澳悄愠院颂遥@是今年的新核桃,院門口那樹上的?!蔽页粤藥讉€核桃,姑姑還要幫我砸,我說實(shí)在吃不下了,她才訕訕一笑,看看我,然后將錘子和裝核桃的碗,慢騰騰擱在炕邊的桌子上。

“那狗是我放掉的,”姑姑突然若無其事地說,同時,眼睛看著我,嘴角露出一絲稀薄又苦澀的笑意?!拔沂菍?shí)在忍無可忍了,那一陣子,整天不是躲在那個破家具店里,就是在外面打麻將,好不容易回趟家,眼里只有那個死狗,家里大事小事什么都不管?!币婚_始,我并沒反應(yīng)過來她是在說黑子。

“那天后晌下雷陣雨,死狗像瘋了一樣,在那兒叫叫叫,叫得人心煩。我出去看,我說你別叫了,別叫了,叫得人心煩氣躁。死狗不聽,我就想著放開韁繩,讓它跑掉算了。鐵韁繩怎么解都解不開,我找了個老?頭,砸斷了鐵鏈子?!?/p>

“養(yǎng)了這么多年了?!蔽蚁肫鸸酶柑崞鸷谧訒r的那種落寞神色。

“就是潑煩,就那一時,潑煩得不行?!惫霉寐晕⑼A艘幌拢霸覕噼F韁繩,還是一個勁兒瘋叫,我撿了塊磚頭砸過去,可能砸在眼睛上了。死狗拼命叫幾聲,一掉頭,夾著尾巴跑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兒。”

“我姑父知道不?”

“我估計(jì)是知道?!惫霉玫恍?,“管他呢,他成天在外面整我,我還不能放一只死狗?”又說,“在外面胡吃海喝,還經(jīng)常要命令我記得喂狗。我像個老媽子一樣,伺候這家老小不算,還要伺候一只死狗?!?/p>

我又一次不安起來,不知道能說些什么,話題顯然已經(jīng)在往我不愿提及的那個方向行進(jìn)了。每件事,哪怕最細(xì)微的小事,只要是在這個院子里,似乎都與那件事脫不了干系。它們早被什么東西揉碎,化成氣息,混雜在空氣中。只是在此之前我沒想到。

“也不知那狗去了哪里?!惫霉谜f,而且果然,神情凝重起來,“也是我作孽。養(yǎng)了十幾年,說沒就沒了。”

“黑子聰明著呢,不管在哪里,肯定沒事?!?/p>

“你說,我怎么就一時做出那樣的事?”

“又不是啥大事?!蔽冶M量讓自己語氣持重又平淡些,“誰都有潑煩的時候?!?/p>

“這些年,我,唉……”姑姑的眼睛變得通紅,話沒繼續(xù)說下去。

“姑姑,現(xiàn)在這樣也挺好,”這么說毫無意義,但我似乎又只能這么說,“……日子就這樣過……慢慢過著。也沒啥?!?/p>

“是啊,”姑姑明白我在說什么,“還能怎樣。現(xiàn)在這樣是挺好。剛開始不習(xí)慣,總覺得不真實(shí),院子一下子空了,哪里都空落落的?,F(xiàn)在經(jīng)常去廟上幫忙,有事做,沒空去想這些,好多了。拜拜菩薩,念念佛?!蓖nD了一會兒,姑姑又說,“有時候我就是想,你說,松明你說,我怎么就,”在停頓的間隙,幾顆淚珠終于滑出了她的眼眶,“你說我怎么就,我要是不放走黑子,可能就……”我知道姑姑始終在克制自己,不想說這些,可這些話還是說了出來。說了出來,又無法完全說出來。

“過去的事不說了。再說,也不是壞事?!?/p>

“但你還不能提,你一提,他就問你怎么沒鎖住,”姑姑忽然將話頭扯到姑父身上。我多次想象過夾在姑姑、姑父各不相讓的爭吵中的尷尬境況。我害怕且盡力回避的正是這個。好在姑父不在這里。

“姑姑,”我說,“現(xiàn)在不去怪誰了。還是那句話,現(xiàn)在的情況,大家都難過,但也不是壞事。過去的讓它過去。無論如何,糾纏那些沒什么意義?!?/p>

“松明你說得對,”姑姑長嘆一口氣,“這么些年過來,要是再那樣下去,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撐得住。我也五十多了,老了?!蓖nD一會兒,又說,“興許廟里法青師父說得對。黑子是一只不多見的好狗,它那樣是在報我的恩,畢竟我喂養(yǎng)了它那么多年。”

我沒明白姑姑的意思,看著她,等她繼續(xù)說下去。

姑姑看我一眼,接著說:“廟里有個法青師父,是管事的,我去得多,熟了,知道了天亮的事。一天在準(zhǔn)備法事要用的油燈,一恍惚,看到天亮在一片燈光里看著我笑,我知道是假的,一時間難過得哭起來。法青師父看見了,就開導(dǎo)我說,你看到的是大好事,有啥好哭。又說黑子逃走是為了帶走天亮,為了解放我,這樣走了,我們前輩子的恩恩怨怨,就都化掉了。廟里其他人也說,他們都走了,說明我的債還清了。很多東西來世上這一遭,不是來討債,就是來報恩,任務(wù)完成了,也就走了?!鳖D了一會兒又說,“那天后晌在下雨,我被撂倒在院里,心像給摔碎了,一下子心灰意冷,什么指望都沒了,心里其實(shí)……等我再緩過神來,有了些念想,追出去看,就不見人影了。我那時候也確實(shí)不著急,心里啥想法都沒有?,F(xiàn)在想起來,我,我要是……”

沉默了一會兒,我說:“姑姑,這些年你受苦了?!闭f得太過笨拙、苦澀,像忽而到了一片苦艾地里,無處落腳,“現(xiàn)在就是你們自己的日子了,慢慢過吧,和我姑父?!蔽颐黠@感到自己有點(diǎn)心虛,這話聽上去更像是為了完成父親的囑托。沒想到我話音未落,很快便又有幾顆淚珠從姑姑眼眶中滑出,但被她擦掉了。擦完眼淚,她嘆口氣,說:“天不早了,早點(diǎn)睡吧。說這些干什么。不說了?!?/p>

關(guān)了燈,我們默然在黑暗中躺下。

那時候,姑父的家具店還沒開起來,他經(jīng)常被鄰里八鄉(xiāng)請去打家具,有時遠(yuǎn)去其他縣區(qū),甚至去過臨近的陜西一帶,一去便是幾個星期。姑父是附近幾個鄉(xiāng)鎮(zhèn)唯一會打制風(fēng)箱的木匠,他做的風(fēng)箱,風(fēng)又大,推拉起來又輕便。姑姑在街上租了一間門面房,開了個小理發(fā)店。表哥在鄉(xiāng)上的中心小學(xué)讀三年級,成績優(yōu)異,在鄉(xiāng)劇院舉行的六一兒童節(jié)表彰大會上,每年都會聽到姜天亮的名字。

幾乎每個寒暑假,我都會去姑姑家,和表哥玩。表哥寫作業(yè)時,我在旁邊亂翻書,姑姑春風(fēng)滿面地說:“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你們表兄弟倆都考大學(xué)?!蔽乙荒樏H唬恢裁词谴髮W(xué)。表哥則認(rèn)真地做著作業(yè),絲毫沒有我那樣的困惑。我相信他知道什么是大學(xué),并且理解他母親的意思。

那年寒假的一天下午,表哥寫完作業(yè),心血來潮,說要帶我去姑姑的理發(fā)館玩。姑姑家到街上不足三里路,我們很快看到了姑姑的理發(fā)店,有人披著一塊天藍(lán)色的圍布坐在那兒,姑姑在專心理發(fā)。表哥提議干脆先去街上玩一圈再回來,那時候姑姑理完了發(fā),我們正好一起回家。我們先去了冷冷清清的劇院,又去中學(xué)門口,還在那兒的地攤上買了零食。表哥想買桔子,問我想不想吃桔子。我想吃,但還沒回答,旁邊一個攤主問我們想不想嘗嘗“唐僧肉”。那是一個頭發(fā)灰白的中年男人,黝黑的皮膚緊緊地繃在臉上,使他的眼睛看上去格外白,瘦鬼一般,手里拿著幾袋小零食沖我們晃。

買了兩袋,六毛錢。夕陽已經(jīng)很微弱,但旁邊的老松樹下還落著一塊光亮。表哥帶我到松樹下,遞給我一袋,說這兒還有太陽,暖和,吃吧。我們撕開袋子,十分珍惜地一顆一顆吃起來。一袋有六七顆,軟棗那么大,黑黑的,黏黏的,核很小,也是黑的。味道甜膩,并沒有它的名字所示的那樣新奇,但我們吃得意猶未盡。

天快黑時,我們?nèi)チ死戆l(fā)店,可店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表哥說姑姑可能提前回去了,說著又湊近窗子去看。我也湊過去,什么都沒來得及看清,表哥抓起我的手猛跑,一口氣跑回了家,路上一句話沒說。姑姑并沒在家。表哥嚴(yán)厲警告我,要我別把傍晚去過理發(fā)店的事說出去。我問為什么,他說:“不為什么,你記住別說就是了?!北砀绯鍪潞?,我一度猜測他那天下午看到了什么,以及那景象在他心里激起怎樣的感受,至今沒有答案。

那天下午的事我很快忘了,表哥似乎也忘了,只不過有段時間,我們不再去姑姑的理發(fā)店,也不再去街上。我們玩的地方變成了溝崖邊、田野及黃廟周圍,盡管由于是冬天,到處都荒禿禿的,什么也沒有。在一棵黑楞楞的張牙舞爪的大杏樹下,表哥問我還記不記得這兒的杏花,我覺得那問題有些怪,不知怎么回答,最后說不記得了。他寬慰說沒關(guān)系,等春天來了,杏樹又會開花,又說到時候會給我摘。

然而第二年春天的杏花,我依然沒看到。杏花開放的日子,我已經(jīng)在上一年級了,沒理由去姑姑家,而等暑假再去時,杏子都掛了色。但杏樹林、杏花,我并不陌生,即便是黃土高原上最干旱最荒涼的山野中,每年春天,它們都會成片開放,浮動在山峁上,和黃廟后面溝崖邊上的一樣,如一團(tuán)團(tuán)茂盛又素淡的云。

忘了那天晚上我們?yōu)槭裁匆诶戆l(fā)館,我和表哥睡在小折疊床上,姑姑睡在沙發(fā)上。第二天一早,姑姑說去市場買菜,要給我們燉雞肉。姑姑走后,表哥讓我爬在床上,然后一翻身,爬到我背上。我們光溜溜的,大聲地嬉鬧著。就在那時,姑父從天而降一般,出現(xiàn)在理發(fā)店中,站在床跟前,鐵青著臉,瞪著我們。夏日的陽光帶著浮塵,在他頭上閃耀。我和表哥愣在床上,抬頭看著憤怒的姑父,不知所措。

“在干什么?!”聲音中早已滿是憤怒,“不要臉的東西!”

表哥趕緊從我背上滑下來,縮在被窩里。姑父順手拿起床邊小桌上的俄羅斯方塊游戲機(jī),惱怒地質(zhì)問:“這是什么?”

“游……游戲機(jī)?!北砀鐕槈牧?,聲音像蚊子。

“哪兒來的?”姑父吼起來,但不等回答又拿起旁邊那個威武的藍(lán)白相間的警用摩托車模型,“這是什么?!”緊接著又問,“哪兒來的?!”表哥不說話,姑父又一次咆哮起來:“誰買的?!說!”理發(fā)店的空氣被這怒吼聲逼得顫抖起來,鼓動著耳膜,嗡嗡顫響,仿佛成群的野蜂在頭頂盤旋。玩具摩托即刻被摔得粉碎。緊接著,姑父怒不可遏地沖過來,一把將表哥從床上提起。剎那間,表哥摔在地上了。

店里唯一的理發(fā)臺被撞翻,臺子上的東西撒了一地,釘在墻上的鏡子也碎了。姑父臉色蒼白,兩眼通紅,充血一般,愣在那兒,呆呆地顫抖著。表哥躺在鏡子的碎片中,不吭一聲,旁邊散落著剪刀、推子、吹風(fēng)機(jī)、梳子等。幾秒鐘后,姑父慌了,開始叫表哥的名字,但沒有回應(yīng),他又跪在地上搖他,依然沒回應(yīng),他抱起他,慌亂地喃喃自語:“天亮,天亮,你不要嚇我,你不要嚇爸啊?!闭f著沖出了理發(fā)店。

姑姑沒有回來,直接去了醫(yī)院。中午時,母親來接我回家,父親留在醫(yī)院幫忙。表哥救下了,費(fèi)了很大周折,但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他了,呆滯、傻笑、流口水、不分場合亂脫衣服、半夜哭泣、總想往不知哪里逃。那一年他十一歲,我七歲。后來聽大人說,表哥在醫(yī)院醒過來后,姑姑回到街上,砸了自己的理發(fā)店,毀了所有東西。那之后的大概一兩年或兩三年里,姑父和姑姑似乎還保有信心,相信表哥可以治好,帶著他四處求醫(yī)。照顧表哥之余,姑姑還在院子里養(yǎng)了幾頭豬,希望能多些收入。此后幾年,大人間似乎也談?wù)撨^姑姑和姑父想再生一個孩子的事。但都沒結(jié)果。

后來不止一次聽母親說起,表哥總是動不動脫褲子,每一次,姑姑都會抽打,但他始終沒有改變?!澳愎靡舱媸牵庇幸淮文赣H在電話里說,“那就是個傻子,成天跟一個傻子較啥勁?”當(dāng)母親告訴我表哥過世的消息時,我不禁想,那天下午,是不是表哥又脫掉了褲子,而姑姑又順手撿起笤帚去追打,可忽略了大門半開著。表哥慌亂中沖向大門,姑姑追過去阻攔,被他撂倒在院子里。當(dāng)姑姑忍受著疼痛爬起來時,人已經(jīng)不見了。姑姑追到院外,可除了灰暗的細(xì)雨和陰云,四下里什么都看不到。姑姑再也無法控制他了,畢竟她已經(jīng)五十七歲,而他已經(jīng)快三十五歲了。

我沒睡著,我知道姑姑也沒睡著,但我們都屏息凝神,讓對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入睡。我們像以往許多時候那樣,需要借助睡眠來渡過那些悲慟的激流。但姑姑終于還是沒能控制住,我聽到了她極力壓抑在喉嚨間的悲泣,雖然只一兩下便收住。屋子里沒有一絲亮光,我知道外面也一片黑暗,大雪還在下,幾乎能聽到雪在屋頂上一層一層落下,仿佛要將地上的一切掩埋。

雪永遠(yuǎn)是假象,當(dāng)積雪消融,一切又回歸之前的樣貌。但我們還是期待下雪,即便知道這不會帶來任何改變,也還是期待著,因?yàn)槟瞧诖旧聿⒉惶撏?/p>

早上起床,才知后半夜雪停了,積雪約有兩三寸厚。姑姑已經(jīng)起床掃了院里的雪。天氣晴朗,太陽躍在半空,但起風(fēng)了,院門口的核桃樹上時不時有積雪被吹落。核桃樹仍有不少枝椏挨著緊鎖多年的高聳在墻頭的老閣樓,那孤零零的斑駁暗淡的老閣樓,挨著它圓圓的藍(lán)色斑駁的木框小窗。當(dāng)年這方圓幾里的地方,只有姑姑家建了閣樓,從街上一拐入溝邊村路,遠(yuǎn)遠(yuǎn)就能看到?,F(xiàn)在早不流行了,許多人家蓋起了兩層三層的小洋樓。

姑父的房門還關(guān)著。姑姑見我出來,問我睡好沒有,又說太冷了,讓我回炕上暖著去。我在院子周圍轉(zhuǎn)一圈便進(jìn)屋了,雪光閃耀,照得眼睛都睜不開,也確實(shí)太冷了。一會兒姑姑也進(jìn)屋來,說要出去一趟,讓我自己坐會兒,她很快回來做飯。我問她去哪里,我可以開車送她?!坝醒?,路不好走?!蔽乙詾樗ソ稚腺I菜。姑姑再三推辭,我還是堅(jiān)持,她才終于說:“今兒天亮過歲,我去墳上一趟?!庇终f,“本來想后晌再去,眼看太陽一出來,雪消了,爛泥地就不好走了?!?/p>

我說陪她走著去,姑姑看看我,猶疑著縮縮嘴角,答應(yīng)了。她早已備好了上墳的東西:一厚疊冥幣、一捆香、一瓶紅酒、一把麻花、一個油餅、兩個柿子、兩個蘋果、幾個核桃仁,還有幾只蛋黃派,一只塑料打火機(jī)。姑姑把這些裝進(jìn)一個藍(lán)綠色的編織籃里,然后看我一眼,又笑一笑。我們出了門。

雪不算太厚,但路并不好走,沒走幾步,我的皮鞋里進(jìn)了雪。姑姑倒是穿著雨靴,她停下來抱歉地看著我,堅(jiān)持要帶我回家換雙姑父的雨靴,我拒絕了。她又說那她走在前面開路,我在后面踩著她的腳印走。她挎著編織籃走在前面,每走一步都要動動腳,好讓足印更大些。我踩著這些足印,跟在后面。路過黃廟時,遇到幾個在門前掃雪的師父和前來幫忙的居士,姑姑合十雙手,頷首向他們打招呼。他們看看我,將掃帚抱在懷里,微微頷首,合十回禮,顯得相當(dāng)不自然。

表哥的墳在黃廟后面不遠(yuǎn)處的溝崖邊,一片麥地的盡頭,孤零零被雪覆蓋著。溝崖邊有幾棵高大的老杏樹,溝崖下的荒坡上也是一片片的杏樹林,樹冠上落著厚厚一層雪,猛然看去,像極了我記憶中的杏花,如巨大的素淡云團(tuán),茂盛異常。我一下子被這景象驚住了,著魔般怔在那里,看了許久,心中激蕩著某種我也說不清的東西。

“這兒離黃廟近,”姑姑在我背后說,“埋在這兒,我在廟里念經(jīng),天亮也聽得清楚些。”聲音里透著一種深謀遠(yuǎn)慮似的鎮(zhèn)定,似乎也透著些別的什么意味。然后,又說:“三十六,也是個好年紀(jì),往后就一直三十六?!?/p>

我沒轉(zhuǎn)身,感到一種難言的驚訝,說不清是驚訝于姑姑的話,還是驚訝于她說話的語調(diào)。姑姑替表哥做出這后事的安排,也是為她自己做的安排——但不止這些,姑姑的話里似乎還有些別的東西。我的心被它攪擾著。我想說點(diǎn)什么,可被那些紛亂不明又空洞虛渺的東西堵在喉嚨里,一個字也說出不來。

靜默了一會兒,姑姑又開口了,這次是對表哥說的。她說:“是我造孽,對不住你,我現(xiàn)在好好在黃廟里給你念經(jīng),你多聽聽,來生投個好人家?!背领o的悲哀中包含了似乎應(yīng)有的寬慰——以及某種近似于懺悔的東西,使得這話像是姑姑在對她自己說。這也理應(yīng)是姑姑對她自己說的話——就仿佛理應(yīng)是那個躺在地下的兒子,在對他含辛茹苦的母親說。但這些話也顯得生硬而潦草,似乎總?cè)绷诵┥钋?,缺了些誠摯。然而我后來想,這么多年的相互磨難,不管母親之于兒子,還是兒子之于母親,又何來深情?

姑姑邊說邊將帶來的麻花、油餅撕下一點(diǎn)碎屑,像拋撒種子那樣,掄起胳膊,遠(yuǎn)遠(yuǎn)地拋撒在墳塋周圍的雪地上。這樣,周圍的孤魂野鬼便不會覬覦她給兒子的東西了。我知道姑姑的話還沒說完,我沒開腔,在一旁靜聽著,然而,她沒再繼續(xù)說下去。

拋撒完食物后,姑姑跪在雪上,把蘋果、柿子等放在墳頭兩棵黑火焰般的小柏樹中間,又灑紅酒,在雪上灑成一個不閉合的深紅色圓圈,歪歪扭扭。再燒紙錢,但打火機(jī)怎么都打不著,風(fēng)太大了。我走過去,拉開羽絨服的雙襟,背對墳頭,形成一個避風(fēng)灣?;鸾K于點(diǎn)著了,我蹲在那兒,往紙火堆里遞冥錢。姑姑則跪著,默默燒紙。一疊疊的紙錢燒起來,火勢很旺,許多還沒燒透,就急不可耐般帶著藍(lán)色火焰飛到空中。我和姑姑相視一眼,我們明白,這意味著已在另一個世界的表哥正在拿走這些冥幣,他急需它們——在另一個世界,他終于和他的同類一樣,可正常享受人間飽含歉疚的追贈。

燒完紙起身時,我發(fā)現(xiàn),墳頭的一棵小柏樹的枝杈間,竟結(jié)著孩童拳頭大小的一個野蜂巢。倏然之間,那些嗡嗡蜂鳴又出現(xiàn)了,和多年前我在姑姑的理發(fā)館里聽到的一樣,也和昨晚在那些往事的黑暗中聽到的一樣,蜂群盤旋在頭頂,低低地盤旋著,帶著無盡的不安。在寒冷的雪野中,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但卻比真的更揮之不去。

大概表哥病變后的第五年,親戚們?nèi)ス霉眉?,給她過四十歲生日。女人們聚在廚房里做飯、說閑話,男人們在客廳里看電視、打麻將,孩子們跑出跑進(jìn)。中午時分下起了雨。吃完飯沒多久,表哥不見了。大家慌起來,分頭去外面找,姑父甚至發(fā)動了整個村里的男人。姑姑沒出門,一直坐在廚房里等著,幾個女人陪著。那一年我十二歲多,主動要求幫忙。母親找了一條蛇皮袋子,翻卷成斗篷狀,我披掛在頭上,出了門。雨落在蛇皮袋子上,像落在鼓上,吧嗒吧嗒響。我在溝崖邊上仔細(xì)搜尋,但除了濕漉漉的荒草和野樹,什么都看不清,路兩邊廢棄的柴窯、狗窩,廢棄的院落,滴著水的麥草垛后面,也什么都沒有。最后像許多人一樣,無功而返。

下午五點(diǎn)多,村里一個穿藍(lán)布衫的瘦男人跑回院子,激動地說找到了,就在溝里一個破窯洞門口,“你們不知道,窯門口掛著一個野蜂窩,有狗頭那樣大,天亮就躺在那兒,一群野蜂在他頭上亂飛,可一下都沒蟄他,你說怪不怪?”很快,姑父和幾個人帶著表哥回來了,姑父一邊牽著他走進(jìn)屋子,一邊說笑著什么。而表哥,依然那樣,一臉呆滯的笑意,從頭到腳卻看不出一點(diǎn)傷,只是頭臉、衣服上沾滿了泥巴。姑姑看到他,什么話都沒說,突然放聲大哭。大家趕緊勸慰:“沒事了,沒事了,這不是好好的嗎,不缺胳膊也沒少腿?!?/p>

看著面前那柏樹枝杈間的蜂巢,我心里不斷在想,明年夏天來臨,那些野蜂還會陸續(xù)回到這巢上,還會繼續(xù)在表哥頭頂盤旋嗎——以及,還是曾經(jīng)那群令人驚訝的野蜂嗎,帶著祈佑,帶著夏日雨水的氣息?它們也會像在生者頭上那樣飛舞盤旋嗎,像嗡鳴著的怪異的金色漩渦,不分晝夜?

回家的路上,經(jīng)過黃廟門口時,姑姑停下,轉(zhuǎn)向那明黃的大殿外墻,面帶惆悵地凝視了好一會兒,轉(zhuǎn)頭沖我微微苦笑,欲言又止。前行幾步后,又停下來,轉(zhuǎn)頭看著我,終于還是說話了,她努力表現(xiàn)得只是隨口說起,表現(xiàn)得不在乎,但盡管如此,還是每個字都能讓人感覺到隱含在話語中的那些尖刺和堅(jiān)石,那些東西使她無法不說。姑姑說:“那陣子天亮還在。一天晚上,竟然給抓進(jìn)了派出所,在街道東頭的洗浴中心,”頓了一下,“派出所打電話讓我去贖人,我……我是造孽,對不起天亮,可松明你說,你說我這張臉往哪兒放?我還怎么過?”又頓了一會兒,“這些垂世背短的事,你說,能給誰說。”

姑姑停下來,看著我,她需要一些安慰,需要一些回應(yīng),至少需要一些理解??晌覜]能給出,我愣在那兒,過了好幾秒鐘,除嘆一口氣,猶豫幾番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姑姑又看看我,終于接受了這沉默中訝異與喟嘆的紛雜意味,不再說話,顯得落寞無比,像一只忽然泄了氣的氣球。我們便又繼續(xù)沉默著前行,往家走。姑姑在前,我在后,積雪在腳下吱吱的響著。我想著姑姑說的那些話,想著它們叉路迷津的含義,感到迷霧般的懷疑,感到一絲心慌。如果說之前那些頻頻出現(xiàn)的無話可說是出于理解,則這次不再是。

太陽很高了,陽光傾灑下來,在雪野上激起耀眼的光斑,爍爍閃動,讓人睜不開眼。過黃廟不久,我們看到一個人影站在丁字路口,遠(yuǎn)遠(yuǎn)地望向這邊,被強(qiáng)光反襯成黑黑的剪影,單薄虛渺,在雪地上蒸騰起的微微熱氣中幻動著,若有似無,像某種難以成形的念想。黑影后面,是姑姑家的老閣樓,陡峭的坡頂上閃耀著一片雪光。

編輯:吳樹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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