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一生土里刨食,喜好種樹。坡洼里,崖背上種滿了果樹。
門前這棵榆樹就是爺爺順手栽下的。當年,我站在小榆樹下比個兒,榆樹比我高出了一拃。爺爺說,明年你就趕上它的個兒了。我不服氣,第二天,我用菜刀去砍高出我的那部分,被爺爺攔住說:“別砍了,它以后會回報你的?!?/p>
隔三岔五,奶奶踮著小腳,顫顫巍巍,端著水,澆灌榆樹根部,嘴里念念叨叨:“喝吧,喝吧,快快長大。”
果然,榆樹迎風抽枝,遇雨瘋長。我再怎么使勁吃,也比不過它的個兒。我恨得牙根癢癢,模仿武術巨星李小龍,在榆樹身上練拳腳。然而,還是奈何不了它,好像在給它撓癢癢。
初春,青黃不接,日子最難熬了。榆樹沒有記仇,好似看到了我們的饑餓,枝頭上早早掛滿一樹錢串串。大人們早出晚歸掙工分去了,我們娃娃也不閑著,抬水的抬水,挖野菜的挖野菜,撿柴火的撿柴火。大晌午了,揭開鍋蓋,籠屜上面幾顆雞蛋大的洋芋,鍋底一點點能照見臉蛋的米湯,分餐后肚子還是咕咕叫。
我們盯上了榆樹上的榆錢兒。我唾手爬樹,捋一把榆錢塞進嘴里,滿口生香。俯視樹下,弟弟妹妹張大嘴巴渴盼著。我立即掐摘一串串榆錢扔下,“好吃,哥,再摘?!?/p>
榆樹枝柔軟,不易折斷,我膽兒越來越大,越爬越高,越來越興奮,像只猴子,引來樹下一片喝彩聲。這枝榆錢采摘光了,又換另一枝采摘。末了,攀住樹枝一晃一晃打吊吊表演技法?!案纾⌒陌?!”大妹驚慌提醒。“沒事,我是誰?孫悟空的大徒弟!”一只花喜鵲在頭頂“喳喳喳”盤旋,拍打著翅膀助興。
人狂必有禍,天狂必有雨。咔嚓!樹枝斷了,我掉了下去,“吱哇”一聲,小黑貓嚇得跳上墻頭,我疼得齜牙咧嘴……
這棵榆樹不怕風吹日曬,不畏干旱霜凍,頑強地生長著,無私地貢獻著,越長越大,樹冠遮天蔽日。
我們陪榆樹慢慢長大,懂事了,上學了。我不再憎恨榆樹了,而是深深地愛上了它。我們在榆樹下念書、抓石子、踢毽子、劃方格、玩“狼吃娃娃”。
有一年,天大旱,莊稼顆粒無收。村上人挖野菜充饑,野菜挖完了,捋樹葉填肚,樹葉捋光了,剝榆樹皮度日。我家那棵榆樹,只剝了半面。爺爺說:“人活臉,樹活皮,再剝,樹就死了,來年咋辦?”
媽媽拿榆樹皮用水洗一洗,下鍋熬呀熬,熬得像糨糊,盛到黑瓷老碗里,我迫不及待,吸溜一下吞進嘴里,燙得張大嘴巴,樹皮粥“哧溜”一聲又回到碗里,逗得一家人笑出了眼淚。
冬去春來,彈指一揮間,半個世紀過去了。我們兄弟姐妹像起窩的鳥兒,帶著夢想走向遠方。
清明,再次回家祭奠祖先。山綠了,水清了,院畔那棵大榆樹卻老了,駝背彎腰,斜斜朝坡洼彎去,根部腐爛成一個大洞。鄰居家?guī)字浑u兒在樹洞里宛若在挖掘寶藏,還嘰嘰咕咕說閑話。
“喵嗚——”小白貓縱身躥上榆樹,眼珠跟隨一串串榆錢兒咕嚕嚕地轉動。榆錢兒隨風自由飄蕩,仿佛訴說著曾經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