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永新
靠近村子中央有一棵大槐樹,樹身得幾人才能合抱住,樹冠有打麥場那么大。小時候,我們一群毛孩子三五成群總愛圍著大槐樹捉迷藏,或是用彈弓在樹下打麻雀。因為樹身太粗,我們像疊羅漢一樣,試了數(shù)十次,每次都人仰馬翻,終是沒能上去。
我經(jīng)常去九爺那兒玩,因為九爺夸我能念書,說:“你們這一輩就看你了。”這樣一來,我不再怕九爺,反而在心里生出一種能念書的驕傲來。那年夏天我路過九爺?shù)墓咸?,不承想九爺竟叫我吃瓜,我受寵若驚,就連母親也吃了一驚。據(jù)母親說,她只見過九爺罵人,還從沒見過九爺夸人。
九爺種瓜,挺講究,一點化肥不用。底肥是牛羊糞配油坨、油渣,追肥是我們當?shù)赜密笳サ那逵?。用一根根麥秸,蘸了清油,細心地插入瓜蔓的根旁,還要拔草、翻瓜、打掐,日復一日,不厭其煩。人們都說,從春季種瓜到秋季提蔓,九爺就像抱窩的老母雞,一天也不離窩兒。難怪他種的瓜好吃,個大、皮薄、瓤沙、特甜,整個瓜黑綠黑綠的,根本看不出陰陽面兒。九爺?shù)墓腺u價高,賣得快,是我們這片塬上的頭一份。有人甚至百十里外慕名跑來買他的瓜。
九爺是一個典型的隴東農(nóng)村老頭,中等個兒,一年四季總是穿著那件半新不舊的黑色上衣,戴一頂他們那個年代人常戴的深黑色舊瓜皮帽,相貌比羅中立畫的父親稍微好看一點,臉上五線譜雖少些,卻也是山峁溝梁渠一應俱全。舉手投足之間,全然是十足的莊稼漢做派。如果街上唱大戲,在人堆里你很難找見他。唯一與眾不同的是,他的嘴有點扭,人們叫他扭嘴爺??蛇@話只能背過他說,誰要敢在他面前說,非挨一頓臭罵不可。九爺還有一個特點,說話高喉嚨大嗓子,隔條胡同都能聽見。他說,他耳根背,可誰若是罵他,不管聲音多小,他都能聽見。
九爺在村里,吃酒席坐的是上炕頭,說話站的是上坡頭,家里的掌柜卻是九奶。大家問他,他說,當掌柜操的心多,他愛自在,天不收地不管,想做啥做啥。
有人抓九爺?shù)男∞p子,說:“那次你不小心燒了鋪蓋,差點連房燒了,我九奶兇得像母老虎,你咋一句也不吭?”
九爺說,男子漢大丈夫,該低頭處就低頭。
九爺有個習慣,說一會兒話,就要停一下,因為要裝老旱煙,又要點火,很麻煩。他抽煙從不用打火機,他說:“幾十年習慣了,還是火柴好用?!币粫阂桓?,一會兒一根,大約吃一鍋旱煙就得半盒火柴,弄得滿腳底都是火柴桿。抽煙中間,如果說話,煙鍋里就噗噗冒火星,他的衣服和炕上的被褥,往往被火星燒出一個又一個小洞,為這不知挨了九奶多少罵。
九爺愛罵人,這給我印象最深。不管大人小孩,只要他覺得不對,開口就罵。比如說誰家的孩子偷摘了別人家的桃或杏,不等主家告狀,九爺先不依。見孩子罵孩子,見大人訓大人,非搞得你灰頭土臉不可。所以村里人都有些怯他。那年我們村一個人結婚都十年了,突然要離婚,生生叫九爺給罵回去了。九爺常說,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摸摸胸脯,要憑良心說話,要講一個“理”字。他的口頭禪是“話丑理端”。不論什么事,只要九爺一搭嘴,那總能占幾分理,難怪村里鄰里糾紛和婚喪嫁娶都離不了九爺那張扭嘴。他一輩子識不了幾個大字,說起話來卻一套一套,還能講出不少大道理。
光陰荏苒,滄海桑田,眨眼九爺已走了十幾年了。農(nóng)村人忌諱說“死”字,老年人死了,他們說“歿了”或者“走了”。在他們眼里,這一切就像趕了一回集,出了一趟門,花開花落,生老病死,這都是很自然的事。所以七十歲以上的老人走了,主家還當喜事一樣過。九爺走時就是這樣的。那些天,他身子不好,已經(jīng)不能獨自出門。一天,他突然來了精神,想喝酒。醫(yī)生吩咐,酒是不能喝的??晌夜霉檬懿涣怂砬蟮难凵瘢徒o他喝了一杯。他說:“我只喝一小口,把酒瓶放在我面前,瞅著心里舒坦。”然后,趁人不注意,偷喝了足足有半斤。等人發(fā)現(xiàn)時,他已滿身酒氣地去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壽終正寢。我的幾個姑姑哭得攙不起來。九奶說,走得好!聽那口氣,像是有一塊石頭落了地,又像還在生九爺?shù)臍?。我偷偷看了一眼,九奶的眼圈有些紅……
村里人都說,活得好不如走得好——九爺走得好。
如今,村里的年輕人大多外出打工去了,條件好的也搬到城里去了。有時候,在村里轉(zhuǎn)一圈,很難碰到幾個人。這情景難免讓人傷感。在寂靜的夜晚,我一個人呆呆地盯著電腦,仿佛還能看到一個瘦削的農(nóng)村老頭兒,背有點駝,噙著旱煙鍋,啵的一聲,一口濃煙隨口而出……村里人念叨說,再也沒有九爺那么熱的炕了。不管怎么說,人們還記著九爺這個人。當誰家小孩掐青扭黃時,當年輕人動輒大打出手時,當鄰居為地畔發(fā)生沖突時,當村里的離婚日漸多了時……這時候,就會有人念叨,要是九爺還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