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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香琳丨生靈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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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慶陽融媒圖庫

午后,子午嶺,有無數(shù)生命在與時間抗衡。

白吉坡圍繞的這片水域,靜到能聽見螽斯跳到金鉆菊上的聲音。還有鳴蛉、蟋蟀、金龜紡織娘的。自然界的生靈都在。發(fā)聲是必須的,在這個艷麗色彩涂滿山野的季節(jié),誰也沒有理由安靜,除卻突然撞入子午嶺腹地的訪客。陽光穿過云杉枝上松果的陰影,把明亮灑在他們的臉上、肩上。他們走在山的背面,有時也顯身金色光芒里,留戀青苔或仰頭端詳某棵奇異老樹的黃白樹蘚。欒樹和杜梨關系隱秘,黑色和淡綠搭配絕妙令人嘆息,他們想從根部探索事物的真相,直至看見白吉湖。

湖與天空遙遙相映。湖中有藍天,白云。幾百畝湖面搖曳出天空最最微妙的色調變化,絲綢般光滑。東邊河岸,整片玉米林依賴湖的灌溉而充滿向天空挑戰(zhàn)的勇氣;開紫色小花的馬鈴薯穿梭其中,時有綠豆、紫蘇田塊為伴,它們全都鉚足勁,遍布河岸所有能占據(jù)的地方,嫩綠、鮮綠、翠綠、深綠,極盡生命之力。有風來,湖面浮蕩,無限慵懶。蘆葦彎下腰,和木棉花一起,把白色羽冠和粉色花朵倒映在湖水肢體上,柔軟拂弄,來來回回。

東南方向,湘樂河從遠處急奔而來,像個慌張的漢子,在白吉湖南岸劃出一泓月牙灣。河道兩旁巖石灰褐,犬牙交錯,層層疊疊。也就是一個拐彎,湘樂河就停止了鬧騰,如同游子看到了母親,伏首把沿途所有的疲累都化為寧靜在這里匯攏。沉默。一切都是那樣靜謐、清徹,令人想屏住呼吸,或找支畫筆,或大喊幾聲。只是,這些城市來的訪客早習慣了用穩(wěn)重包裹自己,沒人輕易把情緒傾潑而出,即使有。是蒼鷺一家打破了這寧靜。它們捕魚,頸縮成“z”字形,從湖岸上的香莆叢里躍躍飛出,兩腳向后伸直,青灰色身影緊貼水面飛翔,在劃出幾條平行墨線后,消失在山嶺深處。

這里的水,古稱“北極泊”,由地下水和河流匯聚而成。湖有40萬平方米的水庫庫容,承擔著2個鄉(xiāng)鎮(zhèn)33個行政村村民的生活用水任務,灌溉著1.2萬畝良田。山是莽山,又名橫嶺,橋山。古人以“子”為北,以“午”為南,也稱子午嶺。湘樂川、九龍川、平道川都源于嶺西邊。嶺上有遼東櫟林、白樺林、山楊林、小葉楊林、油松林和側柏林等單純樹種群及雜樹。隨山巒起伏的林海中,三角楓葉子點點紅,還有說不清是什么植物的白,點綴著山麓,迤邐蔓延。這里水土肥沃,林草豐茂,可農,可牧,可林,可漁。主嶺背脊,秦直道車轍印痕記錄著前朝舊事;烽火臺招風云為伴,午亭寨、五里墩等墩臺關口廢墟湮沒在青青荒草中。民主革命時期,這里曾是陜甘邊特別是隴東人民革命斗爭的搖籃。

西邊山坳里,許多孕育著雪松、油松、白皮松的苗圃正翡翠般緊貼在大地上,但卻眺望不到勞動者的身影。沒人不好奇林場人的生活,訪客們從綿延不絕的加拿大森林火災聊到子午嶺的防火。盤克林場張廠長介紹說,這片9條河流流經(jīng),黃土高原上面積最大、植被最好的水源涵養(yǎng)林,實質上在寧縣林場每個護林員身上都至少分配有4000畝的保護任務:那里有古樹,那里有分支河流,那里有國家保護動物的足跡,跟著他們走、看,保證不迷路。常年承擔護林任務,他們習慣了忍受春節(jié)不能與親人團聚的清寂、巡山時的孤單和時刻提防野獸出沒的危險。經(jīng)年累月,只剩“一盼”和“一怕”。盼,大雪封山,封埋火種;怕,村民搞祭祀,火種引發(fā)火災。按規(guī)定,村民上墳前都會給護林員打招呼。不管路途多遠、啥天氣,護林員都會提前趕到墳塋附近,手提鐵鍬滅火器在旁候著。村民事畢離去,護林員則守在荒野,盯著紙錢燃燒徹底再用土翻埋。好多護林員家庭,祖輩三代人守山。曾有年輕護林員為了和伐木賊做斗爭而英勇犧牲。張廠長就是林二代,大學畢業(yè)他本來能留在城市生活,但他更想接過父輩肩上的擔子把林場建設得更美。他還記得七十年代,父親有次護林回來吃飯,餓得慌張中把饅頭里一枚鐵釘吞進肚里。廚師工作失誤造成父親食道被嚴重劃傷,可林場沒醫(yī)院,出山交通又不便,尋醫(yī)治療的可能性幾乎為零。父親忍痛喝蓖麻油排釘,吐血,好長時間靠吃流食續(xù)命,硬挺過來。為了給家庭增加收入,母親曾帶著4歲的他去給林場收麥子。田埂上開著好多紅艷艷的山丹花呀,沒人經(jīng)管的小男孩和幾個小伙伴瘋跑在田野里,摘花玩,不小心摔倒,麥芒扎進他眼睛里。正是農忙,他疼得整夜哭,睜不開眼。依然是無醫(yī)又無藥。父親放心不下他又要搶收,只好和母親輪換抱著他在打碾場邊的槐樹下?lián)u晃。幾天后麥芒裹著膿血被淚水從他眼角沖出……疼痛的事,張廠長說得很輕淡,這是當年林場人生活的常態(tài)。可以說,這里所有的林場工作者從參加工作那天起就與大山簽定了契約。這契約扎根在他們血管中,每一次血液循環(huán)都攜帶著守候、愛護、職責和情懷,猶如那汩汩作響的河流侵潤著這遍山的萬物生靈。


去往荷塘的路上,日頭偏西,微扁。南北走向的山嶺和天空連結在一起,說不好是山在天空中,還是天空在山中。晚霞肆意使用紅、黃、粉、灰自由組合,似鳳尾、小象、斑鳩翎或幾撇幾捺,遮滿半邊天。鵝絨藤、香芷、聯(lián)毛紫菟,歐丁香、水蔥從荷塘邊向山坡錯落而去,無盡散淡。山坡上,有兩棵楊樹的葉子率先黃了,它們的根可能是老了,也可能是死了,但部分枝活著,正伸著灰色臂搖晃著零星的葉。在這里,每棵樹的死亡都是緩慢的,即使死去也站立,直至朽落而變成塵埃。彎折石板路,偶有幾坨招蚊蠅的牛糞提醒訪客這里不是景區(qū),而是田野。果然,遠處傳來農人吆喝牲口的聲音。走在他前面的大小黃牛、小花牛足有二十只。他弓身用皮鞭威脅,把它們從青草地畔趕上宋莊村道,然后罵罵叨叨奔縷炊煙而去。其實,他是把牛們當孩子的,牛的“哞哞”應答聲在晚霞中親昵而動聽。

宋莊荷塘曾被商人開發(fā),投資了觀賞荷花使用的棧道和涼亭。后來,荷塘被一孫姓南方人從村人手里承包,他是懂種荷的,每年能收獲好多藕。前段時間荷花開得最茂盛時,常有當?shù)厝蓑屲嚽皝硭吻f游玩。已入秋,偌大荷塘荷花開得不多,荷葉擠擠挨挨,細莖挑出,帶著霧蒙蒙的白,葉脈如畫。走累了,很想坐在木椅上什么也不想,望西邊那片橘紅漸漸隱沒在天邊,白月牙兒爬上山巒。荷塘里的青蛙這時更不安分了,不過,它們并非要合唱,而是散兵游勇似的叫囂稱雄。反倒是蟋蟀,像是抓著根鏈條下到了大地最深處,裝鏈條的滑輪刺耳地響著,一陣又一陣。暮色幽藍,漸漸向山坳圍攏。有人在涼亭聊天,有人在一片寬闊地打起太極拳,還有人在唱山歌。月亮一會兒隱入灰云里,一會兒又果斷走出來,有什么害羞的呢,不過是些初進大山的陌生人,打個照面沒什么。而陌生人卻覺得這大山坳里的月亮絕對與城市里看到的月亮是不一樣的。今夜,它分外澄明,干凈,不排除是荷花姑娘撐把云梯登上高空為它擦拭過臉蛋。灰黑云漸漸變?yōu)榕悍凵?,如花瓣環(huán)繞在月亮周圍。月亮似花蕊,又如新娘,它調皮著,躲閃著,戲弄著大地上的人們,直到午夜,突然一步跨上中空。只是剎那,整個山坳都亮了,月光撒在大地雪片般銀白。一切都寂靜下來,唯有湖岸的樹影婆娑,手指指向天空、指向月亮。此時,月是圓的,山坳是圓的,廣場是圓的,荷葉是圓的,旋覆花是圓的,人的笑臉是圓的;夜鷹在山谷里盤旋飛翔,叫聲婉轉;再看橫嶺,黑色臥龍,星星成為它身上唯一的亮飾。

“聽,有狍子的叫聲!”

“不,是野豬的!”有人糾正。

“可能是金錢豹?!?/p>

這山林里有170多種野生脊椎動物。聽朋友講它們的故事令人著迷……

晨曦透進窗內,荷塘夜景在腦海中清晰如昨。好吧,那就起身沿昨夜的路再走走吧。東邊山凹處有團紅,紅中透亮,渾圓太陽藏在云霞中,霍地跳將出來,甩手將萬枚金針插入高空大地。雖然只是一瞬回眸,但它的模樣卻永遠刻在這年八月最后一天的記憶中?;乙傍潯⑵G麗的金翅鳥在前面帶路,它們的身影在宋莊的田野和籬笆上飄蕩,翅尖侵染著亮黃的光澤。喜鵲全身漆黑,想必去年在森林里度過,身上還帶著殘雪的印痕。路旁,白雛菊迎風搖晃,藍蝶把翼短函般對折著,觸角輕叩田埂上幾朵秋英的心門。依舊是螽斯家族,放出許多話來宣布領地,山坳無人語,只有湘樂河的分支流水叮咚。昨晚,宋莊里的馮老漢坐在家門口和遇見的路人閑聊說,這個季節(jié),宋莊里的年輕人都出門打工了,春節(jié)才回來。全村150多口人,出去了一多半。他和老伴無兒無女,是五保戶,政府給他們每人每月發(fā)450元,如果生病住院,費用全報。幾個和他聊天的人聽完后都笑著叮囑他:那可要好好鍛煉身體,社會這么好,一定要長壽!老人樂得直點頭,說他家門口的槐樹有幾百年了,他今年七十七歲,老伴七十四,他們要和槐樹一起老?,F(xiàn)在又路過馮老漢家。他家紅磚墻,綠鐵門,門口停輛“五征”牌藍色農用車,十來個大紅蕃瓜和西葫蘆匍匐在菜地里。他家門前的坡底就是荷塘。

晨風不得不提,它掀動荷塘里的每片荷葉,帶著些許的,如同翻書的嘩啦聲。零星白荷閃爍于茫茫荷葉中,如同處子立在水面。木棧道是銀杏色的,曲折荷塘之上,與碧天、綠地、朵朵白云;與樹,與鳥,與荷,構成一副比水鄉(xiāng)秋日更加幽雅明亮的畫面。其實此時,荷塘里的每朵花、每片葉都該算做一個執(zhí)拗女子吧,它們借清風梳妝,捧幾顆露珠,引蜻蜓駐足做頭上發(fā)簪;斜刺向路人伸出蓮蓬,相約明年花期;或把昨夜藏起的花苞探上欄桿,潔白如玉,搖曳生輝。偶爾有從粉花繡線菊處偷來顏色的白荷,把絲絲粉嫩精致勾勒于花瓣邊緣,無比羞澀。一只草蜘蛛在荷亭檐角結了網(wǎng),抬頭望它,它舒展肢體正在高處欣賞湖景,看來沒有搭理其他生物的意愿。有些無聊,探頭看一米多高的荷莖下,湖水清幽,波點粼粼。信步走,風帶來青草的香味。有只紅腿白衣水鳥鉆入荷葉,匆忙覓食。但愿水中有魚蝦,所愿皆所得。“嘎嘎嘎”,不知從哪里驚起兩只似鴨非鴨的家伙,它們撲棱著肥胖身體驚慌撲入岸上草從。是麻鴨吧?我對號入座,不由啞然失笑。我無心擾它們,反倒是它們的警惕令人覺得可愛。又想起那句:“興盡晚回舟,識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被蛟S,李清照看到的那灘鷗鷺是白色的?無從考證,索性不想。卻聽見岸上宋莊傳來公雞報曉的聲音,連著二三聲。一只黑貓弓身從村莊方向來,一溜煙跳上荷塘堤壩,然后輕手輕腳地提起爪子走。莫非,它在尋找那朵帶粉紅花邊的佛堂之荷?

返回路上,車窗外,河流兩岸蟲鳴起伏,東風柔軟,水草向西。有人打開車窗。突然,一只黃斑蝴蝶興頭十足飛進來,翩翩落到其中一位訪客的衣襟上,埋首吮吸。誰也猜不出它要干什么?但至少說明,它把車廂當成了大地的一部分,把衣物顏色當成了花朵的色彩。在它眼里,這滿車廂的人與草木并無大不同。那就休憩一會兒吧,沒準,它是在用低頭的專注提示訪客:子午嶺的密碼,你讀懂了嗎?

作者簡介

張香琳,女,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慶陽市作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西峰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曾在《山東文學》《湘江文藝》《綠洲》《膠東文學》《椰城》《飛天》《黃河文學》《香港文學》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多篇。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千萬別出聲》,長篇小說《鳳城傳奇》。

編輯:吳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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