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似乎多的是黃牛，黑牛很少。

包產(chǎn)到戶時，隊上分牛采用的方法是捻鬮，幸運的是隊上唯一的一頭黑牛被媽媽捻鬮給抓來了。當媽媽和弟弟從飼養(yǎng)場牽回黑牛時，我們都為它的漂亮油光而贊賞不已，并為隊上這唯一的黑牛分到我家而慶幸。很快我們在媽媽的指揮下，在南窯邊上為黑牛挖了一孔小小的窯洞，在窯洞的外面又用樹枝搭了一個涼棚。媽媽和11歲的我、9歲的弟弟及6歲的妹妹，全家人的心思每天都在黑牛身上，我們每個人都是飼養(yǎng)員。

轉眼一年過去了，黑牛長得壯實極了，那身黑毛像抹了油似的閃亮，過往的莊戶人都不由得駐足觀看。正是那年，我到縣一中讀書去了，弟弟妹妹也在讀小學，家里經(jīng)濟驟然緊張起來。恰好暑假里黑牛為我家產(chǎn)下了一頭牛犢。

我清楚地記得黑牛產(chǎn)犢的情形，那是一個雨后初晴的日子，我像往常一樣牽著懷孕的黑牛去近處溝渠放牧。黑牛就一直不安靜，很煩躁。時不時抬頭向天仰叫，或向遠處低低地吼叫一聲。不一會兒，黑牛就開始想掙脫韁繩回家。一路上黑牛用前蹄剜起地上的土，向上打，土塊打在它自己的肚子上，我嚇得不得了，哭著，這樣被它拽著跑回了家。

媽媽一看黑牛的屁股后面已經(jīng)濕成一片，就趕忙打發(fā)我去叫人，等我叫了村上的老飼養(yǎng)員“馬號”舅爺，跟他回來時，院子地上已經(jīng)臥著一頭可愛的小小牛犢，它濕漉漉的，一雙眼眸亮如天上的星子。黑牛正用心地舔著牛犢，時不時抬頭不放心似的看我們一眼。我看到小牛犢是黑的，因為身上濕著，后來才發(fā)現(xiàn)它是黃的，心想黑牛要生個“小黑”多可愛呀。

更讓人吃驚的事還在后面呢！媽媽觀察到，好長時間，黑牛不給牛犢吃奶，牛犢的腿顫巍巍地剛站起來，就用嘴去找奶頭，嘴唇剛一碰上黑牛的奶頭，黑牛就一扭屁股躲開了，試了幾次，牛犢吃不上奶，趴在地上不動了。媽媽只好又叫我去請人幫忙。“馬號”舅爺又放下手頭的活計，跑來一看說：“黑牛是頭胎，奶頭沒讓牛犢碰過，癢癢得很。娃娃們?nèi)ビ檬置Ｄ填^去，挼一挼，它就習慣了?！蔽覀冇悬c害怕，小心翼翼地貼近它，慢慢地輕輕地摸它的奶頭，它的奶頭脹得跟充了氣的氣球一樣硬邦邦的。黑牛卻不反感我們挼它的奶頭，可能它想：只要你不動我的犢子，我就不傷你。

媽媽大著膽子把小牛犢推搡到黑牛的奶頭跟前，黑牛又是一扭屁股。眼看天要黑了，牛犢還吃不上一口奶，在場的人都急了，媽媽讓我買來一包奶粉，沖開給牛犢灌，可是牛犢就是不喝奶粉，強按著牛犢的頭，它也不喝奶，愁得媽媽都哭了?！榜R號”舅爺想了個辦法，他招呼了六七個小伙子，用繩索絆倒黑牛，然后抱來了牛犢，將牛犢的嘴擱在黑牛的奶頭上。

后來我先進廚房為來幫忙的人燒水做飯去了，妹妹跑來高興地說：“還是我勸小牛犢吃上奶的?！碧彀?，終于保住小牛犢了，我松了一口氣。

在以后的歲月里，黑牛成了我家的福星，它每年都要生一胎，牛犢長到一歲就賣掉，賣的錢就用來支付我們姐弟三個的學雜費。

我和妹妹都相繼考上學，參加了工作。弟弟上完初一的第一個學期輟學了，那時他才13歲。從那以后，黑牛的喂養(yǎng)、去縣上畜牧所給黑牛配種、為黑牛接生等一切事務基本上落在他稚嫩的肩上。弟弟從不讓黑牛受一點委屈，即使耕田犁地中也絕不向黑牛身上打一鞭子。其實我們一家人何曾敲打過黑牛一鞭子呢？

后來修國道占了我家院子，我們家就搬到一個寬敞的地方了，專門為黑牛和它的犢子圈了一片地，蓋了整潔寬敞的涼棚、牛圈和草料房。

我有了兒子后，常給他講黑牛的故事。兒子便日日盼望著回老家。他只有兩歲的時候，那個寒假，我?guī)厝?。我兒子一個人待在后院牛圈旁呆呆地望著黑牛和牛犢。見我走來找他，他說：“媽媽，牛娃咋光叫媽媽，它爸爸哪去了？”我正為他這句話樂呢，他又若有所思地說：“牛娃的爸爸還沒放學呢，放了學它爸爸就坐車回來啦，對不對，媽媽？”不僅在一個孩子的眼中，就是在我們?nèi)胰说难壑校谂Ｒ呀?jīng)是家中的一員了。

再后來黑牛被賣掉了。媽媽特地打電話給我，說黑牛太老了，它為我們家做了十幾年貢獻。媽媽說我弟弟親自賣的，當?shù)艿軇偨庀屡；\頭，黑牛就被人趕進了屠宰場。弟弟轉頭回來時，腿軟得走不動了，回家后不吃不喝，一句話也不說，整整躺倒了兩天……媽媽是流著淚說的，幾次都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你們念書，把書念成了，要記著有黑牛的一份功勞……”

我說：“我知道?！?/p>

有黑牛的歲月是充實的。黑牛一生的歷史也是我家一段很重要的歷史。我們一家人每聚到一起就會回憶起那頭黑牛。即使到了現(xiàn)在，每次我一看見鮮嫩的狗尾草、苜蓿等牛愛吃的野草，我都會情不自禁地記起黑牛，想要拔下來喂給牛吃。

雖然已經(jīng)有十幾年沒有養(yǎng)過牛，但是牛圈沒有拆掉，好像一個歷史記號留著。直到銀西高鐵開通，經(jīng)過我家后院，黑牛的圈和草料房都拆掉了。媽媽說，牛圈被拆掉，心里難過得很。但是修高鐵，我們高興得很。被拆的牛圈政府給了8000元，媽媽也沒有舍得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