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課,同學們都呼啦一下圍在了銀生周圍。干啥呢?為銀生揉肩捶背呢!銀生的身子半倚在一張泛紅的木桌上,半閉著眼,連聲說:舒服舒服。銀生每天都要帶一本閑書來,眼饞一下同學們。
那時候閑書特少。一個有書的同學叫中慶,戴一副高度近視的眼鏡。我與他套近乎了好長時間,他借我一本書,好像是本《現(xiàn)代作家小傳》,里面有馬烽、葉圣陶、劉半農(nóng)、杜鵬程等人的小傳。書不很厚,很快就看完了,我在自己書包里背了好長時間。不舍得還給他呀,在書包里可以時不時用手摸摸。
銀生喜歡年紀大點的同學給他揉肩捶背。我呢在班上算是小的了,當然每次只能眼饞地瞅著他借給同學們某本書的封皮。我們把封面叫封皮。有一本叫《創(chuàng)業(yè)史》,封面是灰綠色,有一個紅色方框內(nèi)是黑色的書名。扉頁上的話更絕,一句是創(chuàng)業(yè)難……,一句是家業(yè)是兄弟們分裂勞動把一村人團結起來。我的一個同學邊走邊讀撞在了一棵樹上。還有一本小人書叫《小英雄雨來》,封面上是個孩子。這書名我眼饞了好些天。
銀生有原則的,借給誰看,只能一個人看,絕不允許再借給其他同學。像我這樣的年紀小的,只能瞅一眼書的封皮,然后眼饞著咂咂嘴巴。
我眼饞,有一人比我還眼饞!這人就是大頭。我整天琢磨書的事,大頭也整天琢磨呢。有一天,大頭拍拍自己的腦門對我說:銀生家有書,你家也應該有的。絕對有。我半信半疑地望著他的嘴。
魁星樓是你家的吧?
魁星樓是我家的。我曾祖父時候建的。位置距離城門樓子不遠。聽村里一個年長的人講,是一個兩丈多高的大土臺子,上有魁星神廟一座,面北。只是前些年被村里人挖掉積肥了。
這說法我信。20世紀70年代的時候,村里還有一段很寬的古城墻。讓村主任帶人給挖掉當肥料了。城墻很厚,挖起來很費勁。正挖的時候城墻塌下來埋了一個叫豬虎的人,當時找了童子尿給豬虎喝了,豬虎活過來了?,F(xiàn)在還活著呢。當時豬虎還是個小伙子,勁兒大,挖城墻最賣力。
魁星是干啥的?
點狀元的。
有狀元還愁沒有書嗎?
曾祖父是個廩生。這我聽父親講過。
廩生總是讀書人吧?
是讀書人。
那還愁沒有書嗎?
大頭的話多多少少提醒了我。
饑餓年代,我曾見我家有一個殘缺的硯臺,只剩下半邊了,一直在窗臺上擱著,常被二伯父借過去當磨刀石,磨剃頭刀。那時候都興用剃刀剃頭。二伯父說是一塊上好的歙硯。
家中有歙硯不愁找不到讀書人。有讀書人不愁找不到書。
大頭鬼點子多,說那就從你爺爺身上下手吧!
爺爺是新中國成立前后的完小畢業(yè)生,當時還賀過先生。爺爺善于作對子,也善于寫毛筆字,常被四鄰八鄉(xiāng)請去作對子、寫字。
那時候,孩子們常得一種過敏的病,身上出現(xiàn)大塊的紅斑。大人叫“風事”,都要找爺爺在孩子的背上用毛筆寫幾個字。寫了字,第二天就好了。有一次我過敏,就是爺爺用這辦法治好的。我當時并不知道爺爺在我背上寫了什么字。后來問爺爺,才知道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幾個字。
爺爺一直住在城墻外的一個土箍窯里,抽旱煙,也用土泥爐燒茶喝,箍窯四壁全被熏成了灰黑色。箍窯角落里有一個黑灰色的木箱,多少年了,很少見爺爺打開過。
大頭說:就從黑木箱下手吧!
爺爺長年在箍窯里住著,怎么好下手呢?
你爺爺不是行走不靈便嗎?你隨便找個借口打開箱子就是了。(爺爺晚年半身不遂了。)
那只能等爺爺睡著了。問題是我老搞不清楚爺爺是睡著了還是醒著。臥床病人都分不清晨昏的。
有一天中午,我看爺爺真睡著了,嘴半張著。據(jù)說,熟睡的人嘴都這樣的,能聽到時斷時續(xù)的鼾聲。我拿出箱子的鑰匙,輕輕一碰那鎖就開了。鎖是從前鐵匠直接打制的鐵鎖,比現(xiàn)在的鐵鎖原理簡單,也許只是象征性地鎖著。
箱子是順利打開了。箱子里可以說啥都沒有,只看到一張有領袖畫像的報紙。
大頭說,爺爺這里不行,那就在你奶奶那里動動腦子吧!
奶奶在娘家上過私塾。奶奶的窯洞里有一個黑色的木頭柜子,平時很少打開,偶爾打開也是姑姑來的時候。
大頭說,就這柜子了!
要打開柜子必先找到鑰匙吧。鑰匙好找,奶奶,包括父親、母親都喜歡把一些東西壓在竹席下面。門楣上也是個藏東西的理想地方。大頭要我特別留意一下門楣上。門楣上還真有一把鑰匙,應該是奶奶柜子上的鑰匙。
找到放鑰匙的地方,就剩下找合適的時機了。有一天機會來了。奶奶去看姑姑,母親也不在家,機會太難得了,動手吧!為了壯膽,我找來大頭在我家的坡頭望風,若大人們回來了,大頭就使勁吆喝或咳嗽一聲。有大頭望風壯膽,我很快就打開了奶奶的黑柜子。還真找到了一本書,是一本俄語課本,上面寫著姑姑的名字,應該是姑姑用過的。頁面上有姑姑標注過的重點段落,字是漢字,很是清秀。
這件事最后被奶奶感覺到了。奶奶知道有人開過她的柜子,非常生氣。
奶奶認為是姐姐干的,最后甚至懷疑到了母親身上。我是后來才知道這些的,很是后悔,想給母親認個錯,無從認起;想給奶奶認個錯,又覺得張不開口。母親應該自始至終沒有想到是我干的。奶奶也應該沒有想到。這事讓我愧疚了好些年。奶奶下世后,有一次去看姑姑,我還說起這件事了,姑姑說她啥也記不得了。
姑姑20世紀60年代初幼師畢業(yè),被分配在了新華書店。但因為家里很早就與姑父家定了親,她的婆婆不同意她去工作,因為姑父在農(nóng)村,所以姑姑在農(nóng)村生活了一輩子。
親戚中,姑姑家我算是去得最多的了。每次去差不多都有一個念想,就是找到書看。姑姑家應該能找到書的,遺憾的是一本也沒有找到。姑姑看我確實想看書,就告訴我,村里有一個人應該有書的,這個人就是玉虎。
玉虎我熟悉,輩分比我低一輩,是個熱心腸人,喜歡給村里人幫忙。村里有紅白喜事總能看到他的身影,腿一瘸一拐的。村里打機井,一般同時打兩口井,一個叫正井,一個叫副井,副井是專門供打井人上下用的。有一天,玉虎返回地面的時候繩子斷了,玉虎被摔成重傷,腿此后殘疾。
玉虎愛書,據(jù)說村里掃盲班一箱子書全歸玉虎了。我與大頭求過玉虎,這家伙死活也不肯借給我們。有一天答應可以借書給我們,條件是我與大頭給他跪在地上叩兩個頭。我高興壞了,總算可以看到書了。叩過頭你猜他借我們什么書了?是一本連環(huán)畫冊,書名叫《砸瓦缸》,說的是古時候一個人去偷情,這女子的夫君回來了,這女子就把這男子藏在一口大缸里了。
這書我們沒有看懂,玉虎又故弄玄虛說,他還有更好看的書呢!
玉虎拿出一個煙鍋與一盒火柴說,要我們給他點著了,點著了就借書給我們。這家伙喜歡抽旱煙。大頭給他畢恭畢敬點著了煙,這家伙,坐在一個木凳上蹺著二郎腿享受著。說點煙不能算數(shù),得每人吸一口他的煙才行。我們想看書,就不假思索每人吸了一口他遞過來的旱煙。每人吸了一大口。這種煙很嗆人的,我與大頭最后都被嗆出了鼻涕眼淚。
看我們這樣子,玉虎心中動了善念??丛谀銈z真想讀書的分上,告訴你們一個有書的地方。我一聽樂了,他要我找我的姐姐問問。
玉虎的話也不全是騙我們的。
我們對面一個村子建起了花炮廠,有整車整車的書從城里的圖書館、書店、印刷廠拉了回來,書頁的紙張正好可以卷花炮用。那個村子路不好走,我們村交通方便,所以拉回來的廢書廢紙就倒在我們村的一塊空地上了,然后鄰村再派勞力用架子車一點點拉回去。那些書要堆放好些天的。大一些的孩子,只要喜歡看書的,可以趁看管人不注意的當兒撿幾本書的。姐姐應該撿書的。姐姐這些日子一直神神秘秘地看一本書,看完即把書放進家中一個方桌的抽屜里,加了鎖。我已經(jīng)注意到好長時間了。想看,姐姐舍不得給人看,不看又想看得慌。
這次不能再犯上次冒失打開奶奶柜子的錯誤了。這種桌子的抽屜前面可以加鎖,后面有縫隙的,正好可以伸進一只手。反正是姐姐的抽屜,即便她知道了,鬧一鬧就完了。再說,姐姐抽屜里能有啥值錢東西呢?那時候姐姐剛初中畢業(yè)。姐姐比我學習好,人也長得好看,遺憾的是早早去一家小廠子上班了,再后來就結婚了。
有一天,姐姐去上班了,家里正好沒人。我覺得時機來了,在桌下蹲下身子,把手伸進桌子后面的縫隙里,還真摸到書了。其中一本叫《劍》。姐姐每天癡迷其中的應該就是這本書。能讓姐姐癡迷,說明是一本不錯的書。我看了看封皮,封皮很簡單,作者也姓楊,叫楊珮瑾。內(nèi)容是反映抗美援朝的。我翻了半天看不出個什么來,就放回抽屜了。
還有兩本很厚的書,一本叫《魯濱孫漂流記》,一本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一本已經(jīng)嚴重破損的書叫《新兒女英雄傳》,書脊用縫衣服的線系著。還有一本《青春之歌》,姐姐也很癡迷。我是興趣全無。
老實說,這幾本書我當時都沒有讀下去,倒是幾本《紅旗飄飄》讓我癡迷不已,應該是1957年中國青年出版社版的,紙張很粗糙,封面也殘缺不全了。印象最深的一篇叫《老山界》,應該是《紅旗飄飄》中的一篇。我甚至還模仿《紅旗飄飄》寫起了一篇所謂的小說。
現(xiàn)在想來,正是這本《紅旗飄飄》給我?guī)砹撕眠\,讓我隨后看到了更多的書。
有一次隨母親去一個親戚家,母親想多待幾天,我呢天黑的時候就哭鬧著要回去。親戚的弟弟知道我愛看書,說他家有一本《薛仁貴征東》特別好看,就哄我去他家了。他家確實有一本紙張黑乎乎的書,書里全是我不認識的字,是繁體字。這親戚就給我一字一句讀了大半夜。
“卻說仁貴當時將天書藏在袖內(nèi),手拿弓箭、金鞭,前面童子領路,走到兩扇石門邊,童子把薛禮推出門外,就把石門閉上。薛禮抬頭一看,四圍黑暗,團團一摸……”
聽到最后我就呼呼大睡了,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
我問親戚的弟弟,真有天書嗎?
哪兒有天書啊。
不過他告訴我,他認識一個人,家里除了天書沒有,啥書都有。這本書就是向這人借的。
我一聽連忙打聽這人是他的什么親戚。他說確實有這么個親戚,至于是個什么親戚他也說不清楚。不過他告訴了我這親戚的名字,正好我的另一個親戚與他說的這人熟悉。
我親戚說,這家真是書香門第,三代都是讀書人,他爺爺在分縣上過縣館。這人的父親是省立第二中學學生,后來被打成了四類分子。
看來這家人確實是個讀書人家,讀書人家不愁找不到書。
第一次去找這家人心里很是忐忑。我借了一輛白山牌自行車。半道上車子的輪胎爆了。爆了好,一出發(fā)我心里就打退堂鼓了。畢竟不熟,對吧!也是第一次出遠門。那時候還沒有力氣扛起自行車,只好推著車子回去了。
回去后又心有不甘,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有書的人家,萬一他家真有自己想看的書呢?那時候,自己也說不清自己想看啥書。如果他家真有自己想看的書,車子的輪胎再爆一次也值了。
第二次去的時候也是一路的忐忑。聽說這人脾氣很壞。畢竟是讀書人,脾氣能壞到哪兒去呢?這樣一想又輕松了。還是騎著那輛白山牌自行車去的。
老遠看到一個穿麻布衫、胡子灰白的老人,正坐在打麥場邊的一棵老槐樹下寂然讀書。老人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我感覺老人就是我要找的人了。老人見了我指了指一旁的茶壺說,壺中有淡茶,可以消暑解渴,然后就一聲不吭看他的書了。
老人手中是一本紙張發(fā)紅的書,應該是手抄本之類的。我偷偷瞥了一眼,書名叫《凈什么什么》。我一下想起了杜五郎。
杜五郎不出籬門三十余年,黎陽尉問他用什么養(yǎng)活一家人。五郎說:借居鄉(xiāng)人之屋居之,賣藥為生。鄉(xiāng)人見憐,與田三十畝,自此食足。
又問他平時都干些什么。
五郎說:端坐著,啥事都沒干。
看書否?
二十年前看過幾本書。
能記得書名嗎?
曾有人送過一本書,書名沒記住。書中提及一本書,叫《凈名經(jīng)》。至于《凈名經(jīng)》是一本什么書,他就不知道了。
這故事是爺爺講給我的,來自《高士傳》。
眼前的這位老者讓我一下想起了這位杜五郎。正想與老人交談一番,從旁邊一個很深的院落里走出一個中年人來,對著老人喊了一聲,吃飯,嗓門很大。我才知道,這人才是親戚要推薦給我的人,親戚稱他“書癡”。老者是其父親。
我在這里看到了不少雜志不少書。有全套的《文藝學習》。我就是在《文藝學習》上看到錢谷融先生的《文學是人學》這篇宏文的。雜志最后還給了親戚,這文我保存了下來。
我翻得最多的是馬列經(jīng)典作家論文學的書,書名我忘了,精裝版的。我想賴著不還,親戚催得緊,最后當然是依依不舍地還給人家了。
記得有本作家談寫作的書,書名叫《作家談創(chuàng)作》,中青社1955年版的,收錄的是丁玲、老舍等二十余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談。他們的作品是怎么創(chuàng)作出來的,我總算多多少少明白了一點。
蕭殷的《與習作者談寫作》,也很實惠。
《詩經(jīng)詩選》《樂府詩選》《三曹詩選》《杜甫傳》,好長時間是我的案頭書。
杜甫去世于公元770年。韓愈有一首詩說:“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彼稳朔Q杜甫為史詩。為啥這樣稱呼杜甫呢?“謂得其詩可以論世知人也?!泵魅朔Q杜甫為詩圣。為啥這么說呢?“謂其立言忠厚,可以垂教萬世也?!边@話誰說的?仇兆鰲說的。
評價這么高是有原因的。讀杜詩最強烈的感受就是杜甫的熱腸與嘆息。
“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p>
戰(zhàn)亂中啥事都不能做,啥事都沒法做,只有嘆息了。
此詩作于天寶十四載,第二年杜甫就離世了。
《詩經(jīng)詩選》是余冠英先生選注的,是最好的《詩三百》選本。
《詩三百》就是《詩經(jīng)》,已經(jīng)有幾千年了??鬃幼x了無數(shù)遍《詩經(jīng)》。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又對弟子說,不學詩無以言,就是不讀《詩經(jīng)》連話也說不好。
我最喜歡《詩經(jīng)》中“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這句,出自《詩經(jīng)·黍離》。
我的案頭書還有一本《陶淵明集》,是我參加工作后買的。
陶淵明生于晉哀帝司馬丕興寧三年(365年),宋文帝劉義隆元嘉四年卒(427年),被公推為古今一人。林語堂說:“陶淵明是整個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上最和諧、完美的人物。他沒有做過大官,很少權力,也沒有什么勛績,除了本薄薄的詩集和三四篇零碎星的散文外,在文學遺產(chǎn)上也不曾留下什么了不得的著作,但至今還是照徹古今的炬火……他永遠是最高人格的象征?!?/p>
照徹古今的炬火,這評價應該沒有第二人了。
幼師畢業(yè)后,姑姑出于家庭的緣故,一輩子都在村里參加勞動。毛筆字寫得好,常給村里人寫寫對子,也給村里人記過工分。幾個表妹與表弟都很有出息。家里至少有五位學子出身的。大表妹做到了某大學的教授,與我的一位異姓弟弟結婚。我的這位弟弟上大學時與我兩對門,常來我這邊吃飯。印象最深的是我畢業(yè)離開某城的那一天,是他送我去的車站。為了省下兩大捆書的托運費,他建議我在車站外等著,他進站為我辦好手續(xù),這樣可省下書的托運費——最后還是另補了票。弟弟對此很是歉意,我說買就買唄,這個咱要想得通。遺憾的是我的這位弟弟后來出車禍了,沒有搶救過來,永遠離開了我們。他已經(jīng)做到了廳官。至今他高齡的母親還不知道他出了事。
前一陣子,我去看過一次姑姑與姑父。姑姑、姑父都八十歲了,身體都還不錯。姑父小時候識字不多。姑姑已經(jīng)沒法再寫毛筆字了。我與姑姑還有姑父聊了很多小時候的事,其中就聊到村里的魁星樓。姑姑已經(jīng)記不得了,倒是姑父記著好多事。
姑父說,他對我們村里的魁星樓有印象的,面朝北,建在一個很高的土臺子上。他還為我畫了魁星樓的草圖。我讓他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做個紀念。姑父寫完了自己的名字,我讓姑姑也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姑姑的名字已經(jīng)不叫好聽的某某琴了。姑父說,姑姑嫁過來之后,與他一個叔父的名字相沖,就把姑姑的名字由某某琴改為某某了。
姑姑一直是我們家族晚輩的偶像?,F(xiàn)在姑姑的手已經(jīng)無法握筆了,反倒識字不多的姑父寫的字更遒勁有力一些。
那天,我還請姑父為我畫了村里的山神廟草圖。村北原有一座山神廟的。山神管飛禽走獸。那個時候狼多,據(jù)說狼的嘴平時被山神鎖著,即便想吃人,只能流口水了。畫完也簽上了姑父與姑姑的名字,還是姑父的字更有力,要知道姑姑當年可是四鄰八鄉(xiāng)有名的寫家子呢。姑姑用過的一個瓷質的筆筒我一直保存著,上書“提高文化”四個紅色的手寫體大字,背后是蘭花枝,非常雅致好看。開始我不知道是姑姑用過的,更不知道是姑姑親手買的,通過姑姑辨認,我才知道是姑姑親手買的并用過的。
至于小時候愛看書的姐姐,最后嫁給了同村的一個小伙子。年輕時候日子過得很緊巴的,現(xiàn)在好多了。
我問她現(xiàn)在還看書嗎?她說不看了,眼睛也看不見了。
小時候看過的那些書還在嗎?我還特意提到那本叫《劍》的書,應該還有一本《閃閃的紅星》的。
姐姐說都讓孩子們賣廢紙了。
20世紀70年代村里打機井,玉虎從機井的副井里掉下去了,傷了一條腿。晚年得了一種顫抖的病,手與頭老在顫抖。前幾年我去過一次他家,當時玉虎正在公路邊掃衣子,我們把干枯的草末叫衣子,可以當柴火燒。我說去你家看看吧?他很高興,趕緊喊“兒子,你楊爺來了”。玉虎姓韓,比我輩分小一輩,他的兒子自然比我小兩輩了。小伙子很熱情,帶我看了他家的房子。房子大體有兩排,一排是新蓋的,歸小兩口住,里面陳設與被褥都很新。對面是三間老一點的瓦房,應該是玉虎與老婆住的,地上晾曬著一大堆青蘿卜,還有其他雜物。雜物旁是一個黑邊的木柜子。柜子正面有紅底黃色圖案,圖案正中是一個青黑色的細頸花瓶,瓶里是一束黑枝粉紅牡丹。柜子上是各種紙盒子各種雜物。柜子旁邊是一個紅色的木箱子,四角是向日葵圖案,正中是兩朵肥大的粉白色牡丹。枝間還有一只喜鵲翹首張望著花朵上的兩只蝴蝶,蝴蝶的翅膀一只是淺紅色的,一只是純黑色的。
聽村里人說過,玉虎把村里掃盲班的一箱子書帶回家了,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箱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看我反復打量著箱子,玉虎的兒子說,箱子是他爺爺時候的。
我只好說,這箱子漂亮,這箱子漂亮。
小伙子聽后露出了一對黃黃的虎牙。
現(xiàn)在想來,銀生的命運更難以捉摸一些,已經(jīng)幾十年沒有他的消息了。有一天碰上一個初中時候的同學,我問他記得銀生嗎?他說,記得,在一個縣的林場學校代體育課,已經(jīng)去世了。
他家有許多書吧?
他家有書,他爸爸在外地工作,家里書多。
還記得那些書名嗎?
記得,比如《創(chuàng)業(yè)史》。
銀生的家的院落是用紅色的磚砌成的。門樓很大,門楣上是“寧靜致遠”幾個大字。門關著。我使勁喊了一陣,聽見院子里有了響動,然后是一陣若有若無的腳步聲。腳步聲停歇之后,小門口開了,里面走出一個戴紅色帽子的女人。
這是銀生家嗎?我問。
這女人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我想問問銀生小時候看過的書還在不,沒好意思張口。畢竟銀生不在世好些年了。
我突然想起幾十年前的一個情景來:
那是一個冬夜,我與大頭各自提著自己的小油燈去教室上自習,因為沒有表看時間,這天我們起得過早了。到教室后我們都凍得瑟瑟發(fā)抖,一邊用作業(yè)本上的紙點火取暖,一邊打著哆嗦找木頭生火爐子。這時候,有人在角落里隱隱喊了一聲——疼。我與大頭回過頭去,發(fā)現(xiàn)一盞油燈閃著紅紅的光,油燈下坐著的正是銀生。銀生正在打瞌睡,臉被油燈映得通紅通紅,頭發(fā)發(fā)出畢畢剝剝的響聲。
(原載于《廣州文藝》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