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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特稿 | 誰為試手補天裂——范仲淹知慶州的前前后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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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簡 介

韓超,甘肅慶城人,七十年代出生。業(yè)余寫作,在《飛天》《甘肅日報》《隴東報》等刊物發(fā)表散文、隨筆百余篇。

2012年出版散文集《蓬窗聽雨》,獲“李夢陽文藝獎”散文類一等獎;2019年出版散文集《蓬窗望云》;曾參與策劃電視專題片《黃土大塬》,在中央電視臺十頻道“探索發(fā)現(xiàn)”欄目播出,獲“敦煌文藝獎”。

誰為試手補天裂 

——范仲淹知慶州的前前后后(下)

韓 超

滕宗諒到慶州任知州,兼環(huán)慶路都部署,完全是因為范仲淹的舉薦。

慶歷三年(1043年)三月,隨著呂夷簡致仕,朝廷的人事有了一次很大的調(diào)整。先是歐陽修、余靖、王素三人被任命為諫官。隨后,這三人又聯(lián)合推薦蔡襄到知諫院任職。這幾個人都是曾經(jīng)公開支持范仲淹的著名文人,從中透出一個信息,就是遠在西北前線的范仲淹或許要被朝廷重用了。出乎意料的是,朝廷突然下詔,晏殊由樞密使升任次相,夏竦由蔡州回京任樞密使,御史中丞賈昌朝升任參知政事,富弼升任樞密副使。

一石激起千層浪。關(guān)于夏竦的任命,遭到朝臣強烈反對,新任諫官們的反對聲音最為強烈。夏竦是仁宗皇帝在藩邸時的老師,當年因交接劉太后及權(quán)臣而平地得勢。戍守陜西時,茍且畏懦,碌碌無為,巡視前線也帶著美姬隨行,能力操行均頗有瑕疵。

夏竦接到任命,正春風得意,日夜兼程往京城里趕。諫官們也在爭取時間,生怕任命變?yōu)榧瘸墒聦?,他們分頭行動,連上十八道奏章,甚至有人扯住仁宗皇帝的衣袖加以申述。面對突如其來且不可招架的諫阻之潮,仁宗皇帝動搖了,在夏竦回京之前更改了任命。夏竦改任許州,樞密副使杜衍升樞密使,范仲淹、韓琦任樞密副使。

其間,國子監(jiān)有一個叫石介的人,向仁宗皇帝呈獻了一首《慶歷仁德詩》。在序言中,他大力贊揚仁宗皇帝這次的人事委任,措辭峻烈,愛憎分明,對呂夷簡罷相、夏竦改任多有斥責嘲弄之色,而對晏殊、范仲淹、韓琦、歐陽修等人的擢升褒贊有加,溢美過甚,說什么“天地人神,昆蟲草木,無不歡喜”。世間大凡過譽之詞,皆有不實之處,言者或出于真心,然被譽者卻無法承接,終究給人留下話柄。

范仲淹何等清醒之人,自然從中讀出了無奈和擔憂,他連上五表,請辭朝廷對自己的擢升任命。就在朝中兩派的爭議中,歐陽修和他的同事們推波助瀾,促成了范仲淹直接取代王舉升任參知政事的任命。范仲淹再次堅辭,說執(zhí)政官豈能由諫官而得,且當下與西夏談判正處關(guān)鍵時刻,邊事繁重,不可稍有懈怠,愿與韓琦輪流巡邊陜西。仁宗皇帝這一次支持了諫官的意見。

八月中旬,范仲淹離開邊地慶州,由樞府入政府,擔任參知政事,即將開啟一場轟轟烈烈的改革,史稱“慶歷新政”。

九月初,仁宗皇帝在天章閣召見朝中大臣,帶領(lǐng)眾人瞻仰了太祖、太宗御容后,當場賜筆墨紙硯等給范仲淹等人,讓眾人列舉當前急需處理的重要事務(wù),提出安邦定國良策,申述各自真知灼見。這次在神圣場所舉行的嚴肅召見,后來被稱為“天章閣問策”。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范仲淹向仁宗皇帝提出了明黜陟、抑僥幸、精貢舉、擇官長、均公田、厚農(nóng)桑、修武備、減徭役、覃恩信、重命令等十件事,并不斷加以充實,為摘除積弊開出了他的“十全大補方”。

仁宗皇帝給予了范仲淹高度的信任,讓他和他的同事們放手去干。一日,范仲淹翻檢各路轉(zhuǎn)運使名冊,看到不稱職者即一筆勾去,富弼在一旁看著,不無擔心地說:“范六丈公則是一筆,焉知一家哭矣!”范仲淹凜然回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

就在新政如春風化雨、秋風掃葉般鋪開之際,一件不大不小的陳奏,卻給激揚的改革湯鑊中摻進一點不咸不淡、別有滋味的佐料。這件事直接與從天章閣待制新任慶州知州的滕宗諒、前任渭州知州張亢有關(guān),而彈劾者是新任陜西四路經(jīng)略安撫使鄭戩。鄭戩是范仲淹的連襟,素來憑氣近俠,是出了名的直杠子。他一到陜西,就彈劾滕宗諒貪瀆、濫用公使錢。鄭戩的告發(fā),或許是從法度的角度出發(fā),多少還是公直的,但被一些有心人所利用,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不僅罪及狄青、種世衡等陜西名將,而且直接把臟水潑向范仲淹、韓琦等朝中重臣。

監(jiān)察御史梁堅上書彈劾滕宗諒任涇州知州時濫用公使錢十六萬貫。所謂公使錢,就是公用錢,是給一定級別衙門和官員的機動經(jīng)費,多用于公務(wù)經(jīng)費無法支應(yīng)的公務(wù)半公務(wù)接待,如宴請或饋贈過往官員。本來這個錢的使用沒有明確規(guī)定和界限。但十六萬貫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朝中宰相和樞密使月俸不過三百貫,參知政事、樞密副使月俸只有區(qū)區(qū)二百貫,十六萬貫相當于宰相四十年的俸銀了。朝廷讓御史臺直接負責,與張亢指使部下以官銀交易吃利一案合二為一,同審共問。

“涇州公案”的原委,范仲淹是最清楚不過的。他隨即上書《奏雪滕宗諒張亢》,一一條陳事實。一是滕宗諒在涇州賤賣人戶牛驢、犒勞軍士一事。他說,定川砦葛懷敏兵敗后,西夏軍推進渭州,直逼涇州,時涇州將少兵寡,軍情愁慘,滕宗諒只好調(diào)遣人戶數(shù)千人入城守衛(wèi)。自己親帥慶州守軍趕去策應(yīng),調(diào)遣環(huán)州羌兵星夜馳援,卒保涇州無恙。為了犒勞將士,感謝羌兵,所以才買牛驢置酒,縱然虧損,也情有可恕。二是滕宗諒在邠州宴樂賞妓人銀片子一事。他說,邊關(guān)將士宴飲本事尋常之事,席間射箭助興,射中銀片子當場賞給軍士和妓樂等人也是尋常之事,并不能歸罪于滕宗諒一人。三是滕宗諒濫用公使錢一事。他說,經(jīng)查,滕宗諒只用了三千貫饋贈了往來官員,其余十五萬多貫純屬誣告。

范仲淹進一步申奏,環(huán)慶一路四州二十六寨,將佐數(shù)十萬,人馬五萬,自滕宗諒認慶州知州以來,八九月間無人曠缺,亦無訴訟,非干城之才,豈能治理得如此井井有條?另外,滕宗諒等身為邊上主帥,乃國家爪牙之威也,皆依靠朝廷之威勢彈壓所部將佐軍民,若像一般小吏那樣輕易斥逐,后任者又怎敢放開手腳、便宜行事呢?范仲淹最后斬釘截鐵地說,如果御史臺查驗證實滕宗諒等人確有大段乖違過犯、欺隱入己的事實,自己愿意與此二人同行貶黜。

盡管范仲淹一而再、再而三上書為之辯釋,然而,滕宗諒、張亢案件并未很快結(jié)束,一直糾纏著,不斷牽扯到其他方面,讓人感覺到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在背后推搡和指使著,不時弄出一點響動,催生出許多耐人尋味的事情,以與范仲淹等人推行的新政相頡頏。

首先,在彈劾案一發(fā)生時,就將滕宗諒、張亢逮捕系獄,一個兩制以上的皇帝近臣,一個功勛卓越的邊地大將,到底還是被輕易逐之。其次,一件看似平常的案件,卻掀起一場巨大波瀾,朝中大臣在爭論中逐漸分為兩派,很多清白方正之士甚至揪住此事不放,想要以此證明自己的坦蕩正直,“景祐黨爭”的沉渣似乎重新泛起,讓仁宗皇帝驀然想起兩個字“朋黨”。最后,在紛亂地爭吵中,案件草草收場,滕宗諒以“燒毀賬本”之嫌,由慶帥降任鳳翔府,再降虢州,最終謫貶巴陵。

之后發(fā)生的水洛城事件,再一次牽動朝廷決策層的神經(jīng)。而朝臣呈現(xiàn)出的陣營分野、朋黨之爭,也讓仁宗皇帝感到深深擔憂。一次朝議中,仁宗皇帝突然發(fā)問:“小人結(jié)黨,君子也結(jié)黨嗎?”范仲淹即回奏:“方以類聚,人以群分。自古以來,邪正在朝,圍場不各為一黨,不可禁也,在圣上鑒辨之耳。誠使君子相朋為善,其于國家何害?”隱隱之中,范仲淹感到仁宗皇帝這一句看似隨意的問話,或許隱藏著深深的機曲。

事實證明,仁宗皇帝的這一問并非隨意而出。曾經(jīng)因諫官們阻撓而未能任職樞府的夏竦,暗中教唆一個叫藍元振的內(nèi)侍向仁宗皇帝進言說,范仲淹、歐陽修、尹洙、余靖四人都是蔡襄贊譽的四賢,如果他們每人給自己培養(yǎng)十個黨羽,就有四五十人之眾;倘若這四五十人再各自提攜幾名同類,兩三年后滿朝皆是他們一黨之人。那么,他們還是什么事干不成呢?就是如此簡單的數(shù)字累加,讓仁宗皇帝依稀看到了面前即將出現(xiàn)的一片黨羽森列的層巒疊嶂,也隱約感到了層巒疊嶂背后潛藏著的巨大陰謀黑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慶歷四年(1044年)五月間,朝中若隱若現(xiàn)地流傳起一個謠言:那個曾經(jīng)向皇帝進獻《慶歷仁德詩》的石介曾私信富弼,建議富弼行“伊霍之事”。稍有一點歷史常識者皆知,所謂“伊霍之事”,就是廢黜皇上、另立新君。此等謀逆之事,竟以謠言而流傳,足見朝局之波詭云譎,寸舌咳唾,即可殺人無形于之間,誅人九族于之外。范仲淹、富弼自然聽到了這個傳言,韓琦、歐陽修等人也必然聽到了。雖然未見仁宗皇帝采取進一步的懲治性措施,但范仲淹明白,如此事關(guān)皇帝的傳言不會輕易煙消云散,他固然擔心自己的新政和改革,也擔憂自己的進退失據(jù),但他更擔憂自己寄予厚望的政治新銳富弼的安危。

范仲淹決定想辦法盡快走出當前這種兇險之境。天賜良機,正好邊關(guān)來報,因為契丹一個黨項部落秘密投靠西夏,遼國于是興兵征討,被元昊的援兵打敗。遼興宗勃然大怒,整調(diào)數(shù)十萬大軍,即將大舉討伐西夏。大戰(zhàn)在即,邊事不寧,給了范仲淹請旨巡邊的充分理由,他像脫籠之鳥一樣,離開廟堂是非旋渦,重回江湖海闊天空。

六月,范仲淹離開朝廷,巡邊陜西、河東。

八月,富弼離開朝廷,巡邊河北。

雖然是初夏時節(jié),萬物成長,草木葳蕤,但凜冽的政治寒風,到底還是刮走了慶歷新政的旗幟和舵手,一場轟轟烈烈的改革眼見著戛然而止、無疾而終了。

巴陵郡地處湘鄂交界,是洞庭湖邊一座重鎮(zhèn)。晉武帝太康元年建縣,晉惠帝元康元年置郡,后廢。南朝宋元嘉十年重置巴陵郡,隋開皇十一年改為岳州?!痘茨献萤q本紀訓》記載,上古時代,堯帝派后羿“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卑蜕咚烙跒I水,拋尸如丘,積骨成陵。巴陵之名,由是而來。

慶歷四年春二月間,滕子京懷著郁郁的心境,來到洞庭湖畔,進入巴陵城內(nèi)。由威風八面的慶州主帥,陡然降為這籍籍無名的巴陵郡守,從獵獵長風的西北重鎮(zhèn)來到這煙水浩渺的偏隅之所,滕宗諒心中多少有些委屈和不甘。江南的溫山軟水,巴陵的湖光山色,很快滌去了他衣袍上的征塵和酒痕,也漸漸洗盡了他心中的失落與塊壘。他更多地從好友范仲淹身上看到了一種純粹的品質(zhì)、一種高蹈的操守,一種堅定的毅力、一種宏闊的情懷。滕宗諒決定重振旗鼓,打起精神,實實在在為巴陵百姓做一點事情。

一年中,滕宗諒先從他一貫倡導的興學養(yǎng)才開始,說服當?shù)厥苛郑徇w文廟,擴建學堂,極大改善了巴陵郡的文化教育條件。隨后,動員百姓,沿南湖修筑紫荊堤和堰虹堤,徹底解決洪水侵蝕塘壩田畝的隱患,百姓無不歡欣鼓舞。到了第二年,巴陵郡已經(jīng)政通人和、百廢俱興。接下來,滕宗諒將要把心中藏著的一個宏大構(gòu)想和深沉情結(jié)付諸于實施,那就是重修岳陽樓。

滕宗諒翻檢當?shù)胤街镜弥?,三國時,孫權(quán)詔諸郡縣治城郭,起譙樓,穿塹發(fā)渠,以備盜賊。魯肅“拔跡草萊之間,荷檐吐奇,乃構(gòu)云臺?!蹦菚r,這座樓臺主要作用是為了觀兵或警報。唐開元二年,時任中書令張說被貶相州,次年再貶岳州,一腔謫情,滿腹貶痛,一時沒個安排處,遂托志于山水之間,終日尋幽訪奇,涉趣留賞,不單心態(tài)大為沖和,詩文也得江山之助,留下許多佳構(gòu)妙句。后于魯肅所修樓臺舊址大興土木,層樓疊上,粉堊彩繪,極盡構(gòu)造之精華,締造巴陵之之勝景,終日邀朋呼友,宴飲其上,吟詩作賦,好不快活,始命名“岳陽樓”。

臨此山水,登斯樓臺,有唐一代多少詩壇宗匠抒發(fā)了胸臆豪情,多少遷客騷人排解了塊壘郁結(jié),共同堆砌了一座斯文鼎盛的巍巍樓臺。李白曾有“水天一色,風月無邊”的驚嘆長嘯,杜甫亦發(fā)“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的悵然感慨,孟浩然留下“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的千古豪邁,白居易陡生“猿攀樹立啼何苦,雁點湖飛渡亦難”的傷感,元稹到底胸膺著“人生除泛海,便到洞庭波”的浩然大氣,李商隱終究找尋到“欲為平生一散愁,洞庭湖上岳陽樓”的溫潤慰藉,呂溫依稀有說不盡的“襟帶三千里,盡在岳陽樓”的向往,張說卻獨自得了“聞道神仙不可接,心隨湖水共悠悠”的滿足。世有“詩豪”之譽的劉禹錫一首《望洞庭》:“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里一青螺”,于寫實白描之外,又賦予洞庭湖清新脫俗的浪漫意象,百年之后,讀之依然清風拂面、畫境在眼,真無愧千古絕唱。

自古以來,山水樓臺在文人心中占據(jù)著格外厚重的分量,宦游官員也都有繕古跡、葺樓臺,賡續(xù)文脈、教化一方的深厚文化情懷。黃鶴稱雄于夏口,滕王擅美于洪都,太白放情于濟水,昌黎垂藻于宜春,皆留下許多風流佳話。到巴陵以來,滕宗諒數(shù)次行至洞庭湖畔,眼見得前朝勝跡傾頹坍馳、一片破敗,滕子京感到一種淡淡的悲傷和久久的失落。蓋樓猶人耶,其興焉,燈火達旦,絲竹喧闐,高朋盈座,滿堂花醉,果真是“鈿頭銀篦擊節(jié)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何等的熱鬧?其頹焉,墻傾柱摧,荒煙蔓草,蛛絲結(jié)梁,走獸巢穴,可憐成“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又是何等的寂寥?滕宗諒在頹敗的岳陽樓下,看到過江南小喬的衣冠冢,也憑吊過不遠處的魯肅墓,皆衰草接天,斑駁不堪,滄桑之感油然而生。

正是這種物是人非、風華不再的滄桑感,觸發(fā)了滕宗諒重修此樓的決心。然而,不論心情多么殷切,也不論情懷如何深厚,要重修,錢仍然是關(guān)鍵,沒錢什么事也辦不成,再殷切的心情也會漸漸黯淡,再深厚的情懷也會慢慢消解。在籌錢一事上,滕宗諒頗費了一番思量。首先,公錢不能用,自己已有前車之鑒;其次,民資不能費,巴陵百姓尚不富裕,無故增加稅賦亦非自己初衷。那么,錢從何來?滕宗諒經(jīng)過一番查訪,把目光聚焦到了商戶和民間借貸糾紛上。原來,巴陵郡民間借貸盛行,地方宿債、亡債數(shù)額巨大,且涉及商戶甚多,已成頑疾。滕宗諒遂貼出告示,凡債主愿意將債款和債戶姓名獻出者,由州衙代為收取,收來之錢,須捐一半用于重修岳陽樓,官府將在樓旁樹碑,鐫刻債主、債戶姓名,彰表雙方功德。如此一來,一方愿捐,一方樂還,死賬盤活,各自受益。

資金問題一俟解決,滕宗諒即鳩工聚材,伐木采石,繪圖制表。一時,百工咸集,鋸木聲、鑿石聲、掄錘聲、號子聲,聲聲入耳,響徹湖畔;黃鶴樓、鸛雀樓、鎮(zhèn)朔樓、大觀樓,樓樓在心,形出紙上。為了不出現(xiàn)任何一絲紕漏,給言官和好事者流下口實和把柄,滕宗諒日夜堅守工地,終于累到,依然叫人用木板抬著,現(xiàn)場指揮施工。重修快成之時,有朋友來信表示祝賀,滕宗諒略顯無奈地說:“落甚成?只待憑欄大慟數(shù)場?!?/p>

夏去秋來,寒來暑往,歷時一年有余,慶歷五年(1045年)六月,岳陽樓重修工程終于告竣。滕宗諒拖著疲憊的身軀,緩步登上樓臺最高處,憑欄遠眺,如釋重負的輕松中,夾雜著無以言說的復雜心情,讓他久久不能平靜。待情緒稍稍平復,他提筆疾書,寫下一首《臨江仙》:

湖水連天天連水,秋來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帝子有靈能鼓瑟,凄然依舊傷情。微聞蘭芷動芳馨。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

寫罷擱筆,似乎仍然不能盡意。望著浩渺煙水之外的北方,滕宗諒悠悠地說:那遙遠北方的吉祥和祝福,什么時候才能到來呀!

原來,就在重修工程啟動不久,滕宗諒即請畫師專門作了一幅《洞庭秋晚圖》,并親筆修書,派人專程送達正在邠州任上的范仲淹,請求他為新修的岳陽樓作一篇“記”。在信中,滕宗諒說:“竊以為天下郡國,非有山水環(huán)異者不為勝,山水非有樓觀登覽者不為顯,樓觀非有文字稱記者不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ЬS執(zhí)事文章器業(yè),凜凜然為天下之特望,又雅意在山水之好,每觀送行懷遠之作,未嘗不神游物外而心與景接。矧茲君山、洞庭杰杰為天下之特勝。切度風旨,豈不欲攄遐想于素尚,寄大名于清賞者哉?伏冀于戎務(wù)鮮退,經(jīng)略暇日,少吐金石之論,發(fā)揮此景之美。庶漱芳潤于異時者,知我朝高位輔臣,有能淡味而遠托思于湖山數(shù)千里外,不其勝歟?謹以《洞庭秋晚圖》一本,隨書贄獻,涉毫之際,或有所助。干冒清嚴,伏惟惶灼?!?/p>

范仲淹接到好友專人送來的手札和畫軸,久久凝視,江南山水如在眼前,好友囑托回響耳畔,歷歷往事縈繞心間,萬千言語仿佛一時涌向筆端,又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一方面自己宦跡不定,尚未積蓄成一股子噴薄欲出的創(chuàng)作激情,另一方面對滕宗諒重修岳陽樓的一些具體情況也不太清楚,生怕再出現(xiàn)任何差錯。他想真誠勸慰好友,更在深深思慮著新政成敗的教訓和天下安定方略。一年之后,在鄧州任上,他下筆千言、一揮而就,完成了古往今來最為恢宏的《岳陽樓記》。

多年后,一個叫范公偁的人寫了一部《過庭錄》,書中說“然滕豪邁自負,罕受人言,正(文正)患無隙以規(guī)之。子京忽以書抵文正,求《岳陽樓記》。故《記》中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其意蓋有在矣。”范公偁是范仲淹的曾孫,其筆記自然言之有據(jù),足以信人。

千年之下,反復閱讀《岳陽樓記》,吾輩仍然不得不折服于范仲淹的氣象之宏闊、境界之高邈、才藻之清通,文思之泉涌、錘煉之精純。單是誦讀之際,即能極目四覽“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的遼遠之美和“朝暉夕陰、氣象萬千”的混沌之色,也能依稀感受“日星隱曜、山岳潛形”的肅然之狀和“檣傾楫摧、虎嘯猿啼”的悚然之形,更能深切感悟“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譏”的無奈之意和“滿目蕭然、感極而悲”的愴然之嘆。轉(zhuǎn)眼,愁云盡掃,慘霧頓消,又分明感到一種“春和景明、波瀾不驚”的寧靜之態(tài)和“上下天光、一碧萬頃”的和諧之美,至于那“沙鷗翔集、錦鱗游泳”的動感與“岸芷汀蘭、郁郁青青”的靜穆,則如歌如吟,相映成趣,“長煙一空、皓月千里”的清輝與“浮光躍金、靜影沉璧”的光華,如詩如畫,互為襯托。恨不能身隨思飛,穿越時空隧道,親臨洞庭湖上,在漁歌互答的清晨或傍晚,登樓眺望,把酒臨風,人的肉身便整個兒澄澈通透,不期然有一種羽化升仙的輕盈。及至“先天之憂而憂,后天之樂而樂”一句高呼而出,頓然生柳暗花明、峰回路轉(zhuǎn)、豁然開朗之悟?!班婧粲酰∥:醺咴?!”大約天下文章,看似點染山水,實則指點江山、指點人心、指點迷津也!

從魯子敬修建閱兵樓為發(fā)軔,至張燕公登高雅集,詩酒唱和,岳陽樓逐漸由軍事設(shè)施走向文化名勝,實現(xiàn)了第一次華麗蝶變。范仲淹《岳陽樓記》之雄文絕唱一出,岳陽樓一下子由小樓臺走向大天下,承載起千秋家國情懷,胸懷了社稷天下憂樂,完成了最為徹底、最為壯闊、最為輝煌的升華。從此,岳陽樓開始在每一個中國讀書人的心中筑根夯基,巍然聳立,大抵從垂垂老者,到黃發(fā)稚子,很多人都能背誦這幾句:“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于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數(shù)百年后,明代一位詩人登臨岳陽樓,留下這樣的詩句:“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誰為天下士?飲酒樓上頭?!庇謹?shù)百年后,這句“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被刻成一副楹聯(lián),懸掛在岳陽樓景區(qū)的牌坊門上,成了招徠天下游客的最好注腳。

慶歷七年(1047年),滕宗諒以“謫守巴陵郡,治最為天地第一”,改任有“小汴梁”之稱的徽州知府,不久升任蘇州。上任不久,卒于任所,享年58歲。

噩耗傳來,范仲淹老淚縱橫,悲痛難抑。想當年,他們同年進士及第,一見如故,在一起說身世,談抱負,十分投契。公干之余,他們相約相攜,一道游覽青陽長山和九華山,曾經(jīng)留下過這樣的期許:“謝家風雅若為酬,散吏方耽海上游。疏懶幾忘傳筆夢,寂寥仍有負薪憂。欲歌蘭雪歸真隱,敢向簪軒競急流。如共茂先瞻氣象,莫言神物在南州?!彪谡徥窒矚g這一片清山秀水,也深深感念好友范仲淹的這種相契相惜,曾說無論漂泊何處,“終歸于青陽”。如今,他真地撒手而去了,諸子遵其遺志,把他歸葬于青陽族居之所了。其實,范仲淹還知道更深一層情由。自慶歷六年秋,滕宗諒任職徽州以來,隨后滕氏家族陸續(xù)遷來青陽,年邁的父親也在青陽養(yǎng)老,他曾幾次回青陽拜望父老鄉(xiāng)親,并在九華山麓建造起一座讀書堂。自古落葉歸根,青陽或許真的是他肉身和靈魂真正能夠皈依的地方。想及此,范仲淹展紙研墨,援筆為好友寫下最后一篇文字《滕待制宗諒墓志銘》。在客觀評價滕宗諒一生功業(yè)、深情回顧兩人一生過從的同時,范仲淹椽筆一蕩,蓋棺論定,為同年老友留下一世銘鑒、千秋彰表:

嗟嗟子京,天植其才。精爽高出,誠意一開??怪贾G曹,辯論弗摧。主略邊方,智謀橫來。嗟嗟子京,為臣不易。名以召毀,才以速累。江海不還,君神何意?君昔有言,愛彼九華。書契以降,干戈弗加。樹之松楸,蔽于云霞。君今已矣,復藏于此?;昶湟罋e,神豈樂只。壽夭窮通,一歸乎至理。

《宋史·滕宗諒傳》如此評價這位與范仲淹一起留名青史的邊將名臣:“宗諒尚氣,倜儻自任,好施與,及卒,無余財。所蒞州喜建學,而湖州最盛,學者傾江、淮間。”

朝局依然動蕩,故交太半凋零。年近花甲的范仲淹卻如同一葉破敗的扁舟,依然隨著大宋朝局的動蕩而沉沉浮浮,顛簸漂流。

慶歷四年(1044年)的尾巴上,朝中又發(fā)生一件大事,史稱“進奏院案”。

這年秋天,負責向地方傳達中央政令和朝廷重大信息的進奏院一幫子官員,包括京城很多衙門依例舉行了一場熱鬧非凡的賽神會,進奏院的長官蘇舜欽處理掉一批舊文檔,大家湊錢舉辦了這場盛會。賽神之后照例是群聚豪飲,高談闊論,詩酒唱和。其中一個叫王益柔的集賢校理當場做了一首十分昏??裢脑姡渲袃删渎牭帽娙酥闭ι啵骸白砼P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qū)為奴?!保瑔温犨@兩句,簡直狗屁不通,大家也都當作酒后胡言亂語,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了??捎放_的官員們并不這樣想,王拱辰于是文心周納,添油加醋,連上三道彈劾本章,直指蔡襄等新政重要人物,仁宗皇帝最初不信,最終大怒,派出宦官連夜抓捕賽神會所有與會者,許多館職清望之士被逮捕系獄,而且很快得到判決。蘇舜欽和劉巽被削職為民,王益柔則直接被處以死刑。一言而獲罪,可僅此醉飽之過、口舌之誤,斷不至于處以極刑。因此,這個案件,對朝臣的震驚程度,不亞于一場政變。也許,這正是朝中保守派向新政展開全面反攻的前奏和導火索。

慶歷五年(1045年)正月下旬,范仲淹和富弼先后被免去參知政事和樞密副使職務(wù)。次日,杜衍罷相。遠在陜西的范仲淹深知新政大勢已如秋風掃落葉般不可逆轉(zhuǎn),與其坐等貶斥,莫如主動請辭,他隨即向仁宗皇帝遞上了辭呈。

或許仁宗皇帝等的就是他的辭呈,可為了表示圣心寬容,還是作了一點寬言挽留的表示。范仲淹也見好就收,遂上書陳奏陜西、河北的防略問題。諫官們這下不答應(yīng)了,紛紛跳出來,指摘范仲淹是假借辭呈、以退為進,提醒皇帝防備新政朋黨的勢力進一步左右決策中樞。這一次,皇帝與諫官們配合得相當默契,幾乎是心照不宣、天衣無縫地解除了范仲淹陜西四路安撫使兼邠州知州的職務(wù),同時罷免了一批新政領(lǐng)袖。清流的另一代表人物歐陽修因為上書為范仲淹、韓琦、富弼、杜衍四人辯解,也被羅織罪名潑臟水,最終降職任滁州知府。

詩人不幸江山幸。正是歐陽修的到來,滁州的山水之間翼然矗立起了一座醉翁亭,后世學子讀到了一篇千古佳作《醉翁亭記》,一方文脈鼎盛而賡續(xù)。

皇佑元年(1049年),范仲淹調(diào)任知杭州,走向他宦游的最后驛站。杭州山水俱佳,風景秀麗,錢塘風華,最宜頤養(yǎng)。其間,他悠游山水、尋幽訪古,詩酒唱和、好不快活,子弟皆以為范仲淹生了隱退之意,遂商議在洛陽購置一些田產(chǎn)以供其安享晚年,范仲淹嚴詞予以拒絕。

胸懷天下的當朝重臣,名滿天下的一代賢良,真的會就此罷手,甘老林泉嗎?果然,十月間,范仲淹出資購買良田千畝,囑咐其弟尋找賢人經(jīng)營,收入分文不取,成立范氏義莊,對范氏遠祖的后代子孫義贈口糧,并資助婚喪嫁娶等用度,延續(xù)900年之久。之后,江浙一帶鬧饑荒的地方紛紛效仿,官商合辦,開設(shè)義莊,周濟災民,度一時之難,保一方民本。

皇佑三年(1051年),范仲淹升為戶部侍郎,調(diào)往知青州,因冬寒病重,求至潁州。

皇佑四年(1052年),調(diào)任知潁州,范仲淹扶疾上任,行至徐州,溘然與世長辭,享年64歲。十二月,葬于河南洛陽縣尹樊里萬安山下。仁宗黃帝親書“褒賢之碑”,贈兵部尚書,謚號文正,追封楚國公。

古今文人謚號以“文正”為第一。《周書﹒謚法解》開首就說:“經(jīng)緯天地曰文,內(nèi)外賓服曰正”。這一謚號,帝王是不會輕易贈賜的,非得社稷之臣,一般臣僚想都不敢想。唐代最高謚號是“文貞”,魏征首得此號。傳至宋朝,為避諱仁宗皇帝趙禎,更名為“文正”。太宗朝擔任過參知政事、編修過《太平御覽》的李昉至道二年(996年)以72歲高齡去世,獲贈司徒,謚號“文正”。范仲淹是有宋一代第二個獲此殊榮的社稷之臣。

范仲淹之后,歷朝累代,許多政治家、思想家、軍事家及文人學者,莫不美詞贊譽、奉為楷模。

同時代的人,慶歷新政的支持者歐陽修說: “公少有大志,每以天下為己任?!辈滔逡嗾f:“公薨之后,獨無余資。君國以忠,親友以義,進退安危,不易其志。立身大節(jié),明白如是。”

后世名相、人稱“拗相公”的王安石說:“一世之師,由初起終,名節(jié)無疵?!?/p>

經(jīng)范仲淹提攜的一代文豪蘇軾說:“出為名相,處為名賢;樂在人后,憂在人先。經(jīng)天緯地,闕謚宜然,賢哉斯詣,軼后空前?!?/p>

大儒朱熹說:“本朝道學之盛,亦有其漸,自范文正以來已有好議論?!眳沃姓f:“先儒論宋朝人物,以范仲淹為第一?!?/p>

金代最著名的詩人元好問說:“文正范公,在布衣為名士,在州縣為能吏,在邊境為名將,其才其量其忠,一身而備數(shù)器。在朝廷,則孔子之所謂大臣者,求之千百年間,概不一二見,非但為一代宗臣而已?!?/p>

編撰《宋史》《遼史》《金史》的元代賢相脫脫滿心欽佩地說:“自古一代帝王之興,必有一代名世之臣。宋有仲淹諸賢,無愧乎此。”

清代浙東學派重要代表人物全祖望說:“高平一生粹然無疵,而導橫渠(張載)以入圣人之室,尤為有功?!?/p>

銅齒鐵牙的大學士紀昀說:“行求無愧于圣賢,學求有濟于天下,古之所謂大儒者,有體有用,不過如此。”

百代以降,一代偉人毛澤東說:“中國歷史上有些知識分子是文武雙全,不但能夠下筆千言,而且是知兵善戰(zhàn)。范仲淹就是這樣的一個典型?!庇终f:“(范仲淹)詞介于婉約與豪放兩派之間,既蒼涼又優(yōu)美,使人不厭讀?!?/p>

攀登這一座美詞和嘉譽堆壘的高山,我們看見范仲淹的巍峨身軀高高聳立,仰之彌高,無愧不朽的風標。

穿越這一條心悅和誠服鋪陳的長河,我們看見范仲淹的博大胸襟泱泱激蕩,望之彌深,堪稱永恒的楷模。

何以哉?以其有德行也,范仲淹年少家貧,隨母改嫁易姓,但他不甘命運不弄,不為世俗流轉(zhuǎn),立志發(fā)奮,苦讀不輟,留下“斷齏劃粥”的佳話,贏得了封爵拜相的榮耀,激勵了一代又一代的草根讀書人。

以其有大略也,范仲淹無論出將,還是入相,皆能公忠體國,老成謀國,不事矜伐,著眼長遠,和諧鄰邦,賓服四夷,成為有宋一代為人臣者的旗幟和標桿。聞其死,“羌酋數(shù)百人,哭之如父,齋三日而去”。

以其有操守也,范仲淹實為慶歷年間之正大人物,恪守君子之道,奉行磊落之事,和而不同,矜而不黨,勉力推行新政,竭力顧全大局,贏得了他的支持者和反對者的一致服膺,被稱為“第一流的人物”。

以其有襟懷也。范仲淹氣局超邁,胸次坦蕩,集廟堂之憂與江湖之情于一身,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掠嗡?,興學育才,教化一方,廣植讀書種子,賡續(xù)一方文脈,如春風化雨,沾溉者眾,獲益者廣,影響者遠。

以其有嘉風也,范仲淹為官清白,自奉甚儉,家中平素“非賓客不重肉,妻子衣食,僅能自充”。范仲淹對四個兒子的考語是,長子純佑得其孝道,次子純?nèi)实闷渲?,三子純禮得其靜,四子純粹得其略。

以其有傳承也,范仲淹身后,次子范純?nèi)?、四子范純粹先后知慶州,多有惠政,澤被無數(shù)。從宋代起,當?shù)匕傩占丛诳こ墙ㄓ小胺豆簟薄胺俄n二公祠”,祭祀不絕?!熬S慶有祠,邦民瞻思。慶山可夷,茲堂巍巍?!?/p>

生有祠,死有廟,大概是一方生民能夠褒頌一個人的最高禮儀了,慶州百姓毫不吝嗇地把這份褒揚給予了范仲淹和他的搭檔韓琦,給了他父子兩代五人。如果說滕宗諒在洞庭湖畔重修了一座岳陽樓,那么,范仲淹則在每一個中國人的心中修建了一座巍峨的樓臺。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站在岳陽樓上,憑欄遠眺,心潮逐浪,覽山覽水,觀人觀我,我的胸中豁然一開,油然而生兩個煌煌大字:天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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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吳樹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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