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有一把刀,切菜剁肉樣樣好。熟鐵鍛造,精鋼淬口。長七寸,寬三寸,棗木做柄,輕便趁手,使用二十年,磨一磨就鋒利如初。
??????? 我第一次開灶做飯,母親專門請老喬為我打造了這把刀。
??????? 老喬是鄉(xiāng)里有名的鐵匠。五十多年前,老喬憑打鐵手藝遷居我村。老喬打鐵,爐火純青,十里八鄉(xiāng)的鐵匠,無出其右者。
??????? 一拉糧拖拉機斷了曲軸,鄉(xiāng)里沒有修理廠,一堆人無計可施。老喬左看右瞧,最后說打一個。一個曲軸,談何容易!大家搖頭不語,老喬飄然而去。半天工夫,老喬曲軸出爐,在眾人驚嘆之中,機器轟然轉動。
??????? 一石匠新開石磨,畫張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各種鏨頭托人去找老喬。來人磕磕巴巴傳達石匠的各種要求,點鏨用什么鋼水,扁鏨得幾分厚度,窄鏨又多少尺寸……老喬不耐煩,一榔頭敲在鐵砧上:“不用說,我知道!”
??????? 老喬愛看皮影戲,十幾里地不嫌遠。老喬愛說戲,忠孝節(jié)義,善惡丑美,戲里戲外,人生百態(tài),一貫寡言少語的老喬說得聲情并茂,滔滔不絕,難以自抑。
??????? 老喬黑,渾身上下煙火色,人們叫他喬黑子。老喬很少洗臉洗手,黑手抓起大塊羊肉,咬得滿嘴滿手流黑油。老喬偶爾也洗臉,洗干凈的老喬臉色瘆白,失卻了打鐵爐前的生氣,慘淡萎靡像丟了魂。
??????? 老喬打鐵看心情。心情不好,待人愛答不理,接活挑三揀四,誰的賬都不買。
??????? 老喬看不慣眉高眼低,但有好煙好茶待,老喬也不致謝。只是臨走撂一句,有活就找我。
??????? 老喬出活慢,出必精品。為求老喬一件活,人們甘愿等。
??????? 老喬不和人討價還價。覺得值就打,不值你走人,老喬不和人磨嘴皮子。熟悉的人也不還價,因為老喬的活貨真價實。
??????? 老喬給父親打的剃須刀用了五十年。鈍了在布條鐾幾下,立時吹發(fā)可斷。鋤頭,鐮刀,斧子,菜刀,尖刀,老喬的作品,我家有很多,村里的人家,幾乎家家都有幾件老喬的作品。
??????? 老喬手藝好,跟老喬學打鐵的人不少,老喬一個都瞧不上,徒弟一個都跟不長。老喬收徒有自己的標準,力氣,天賦,人品,一樣都不能差。鐵打的老喬,流水的徒弟,老喬沒有一個可心的徒弟。老喬有兒子,但兒子不喜歡打鐵,老喬的手藝沒了家傳。老喬的鐵活終成孤品。
??????? 人生有三苦,打鐵撐船賣豆腐。年輕的老喬我沒見過,我認識的老喬十幾年如一日,精神頭一直定格在鋼火飛濺的燦爛里。油光锃亮的黑掩蓋了歲月的痕跡,銷鐵蝕金的火淬煉了生活的苦澀,打鐵的老喬一直生龍活虎,和“苦”字不沾邊。
??????? 農(nóng)民漸離土地,機械取代手工,鐵匠鋪被電焊鋪取代,老喬的手藝失去了施展的舞臺。偶爾看見老喬在街邊踟躕,依然是老樣子,但似乎又不是老樣子。油黑的夾襖敞著胸,干癟的胸脯和干瘦的臉上,黑一道白一道,蒼老而無生氣。
??????? 老喬有一個文雅的名字,玉春,或者遇春。在一個春天里,老喬一睡不醒。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老喬的身體和他身下的土炕一般冰冷,窯外春風料峭,冰涼蝕骨。
??????? 我的菜刀靜靜躺著案板上,略有銹跡,但鋒利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