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
3月23日早上,在辦公室剛剛落座,就接到通知:3月24日上午,山西省晉中市中級人民法院要對一名已決犯執(zhí)行死刑,由我?guī)ш犈R場監(jiān)督。
一場死刑,是一個生命的完結(jié),作為這個生命謝幕的一名監(jiān)督人,既要保證刑法判決準確無誤得以執(zhí)行,更要保障已決罪犯在執(zhí)行前享有的人權(quán)特別是最后的訴訟權(quán)利得到保護,這既是對法律的遵從,也是對被執(zhí)行人的尊重。
下班后,我早早歸家。席間,望著餐桌上母親準備的飯菜、水果和冒著熱氣的紅茶,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出榆社縣公安局看守所里,嚴密監(jiān)護下的死刑犯也一定在食用晚餐。他該是怎樣吃下這人生的最后一餐呢?在恐懼、痛苦、悔恨、思念、求生的思緒糾纏下,他將如何度過這漫漫長夜?
我當(dāng)即決定在榆社縣公安局看守所下達死刑命令開始參與這場執(zhí)行,而不是直接去刑場。
出發(fā)
“潤物細無聲”,一場細雨將整個城市蕩滌得干干凈凈,空氣中布滿了濕潤的氣息。凌晨4點,我已在前往榆社縣公安局看守所的途中。
夜色尚未褪去,彌漫未散的大霧,使得周圍格外寧靜,路標被雨水沖洗得非常清晰,淡黃色的路燈,將前路慢慢推開,在車燈的探索下,我向著榆社前行。4點50分,車輛駛出太原,進入晉中,這是我在晉中工作以來第一次這么早進入晉中,看到太原與晉中的分界線上,豎立著醒目的廣告宣傳,牌子上書寫著標語:“實現(xiàn)晉中經(jīng)濟穩(wěn)固向好,努力挺進全省第一方陣”。
穿過榆次主城區(qū),駛?cè)?02國道上,燈光昏暗,標志難以看清,暮色中彎曲的道路延展開來,通往革命老區(qū)的太行山中,側(cè)眼望去,路兩旁一些零星的燈光,提醒著我那里分布著一些村莊,甜美的夢興許正在村中大部分人的睡眠中娓娓展開。
而與此同時,榆社的看守所里,另一群司法人員正在為執(zhí)行國家法律而忙碌著,游離在這美夢與忙碌之外的,那尚未綻放卻要凋謝的年輕生命,該是被恐懼和不安糾葛著吧。
被執(zhí)行人小田(化名),21歲,被害人小剛(化名),只有19歲,都很年輕,同村人,兩家相距不過500米。
五年前,小田被小剛的哥哥小帥(化名)欺負過。據(jù)小田口供,那是2010年的事情,當(dāng)時還在上初二的他,剛滿15歲,一天午后,他正在和小朋友們在村口玩耍,小帥和小剛從村子的另一頭走了過來,此時,小帥點燃了手中炮仗,并扔向了正在玩耍的小田,這一舉動立刻引起了兩人的口角,進而扭打在了一起,當(dāng)時只有15歲的小田,很快便落了下風(fēng),被小帥摁著頭,拖拽到了垃圾池旁邊,這一摁,大概有5分鐘。也就是那個時候,小田生了恨意,并說了那句現(xiàn)在想來并不是開玩笑的狠話:“等我長到20歲,一定要殺了你全家!”在旁人看來不過一場小孩子的打斗和打斗中罵人的狠話,沒有人會在意的。但在小田看來,這場打斗他受了奇恥大辱,那句狠話就是立下的一個毒誓。
事情發(fā)生以后,小田也曾向父親傾訴過,但是作為村干部的父親,沒太在意,只是聊勝于無地勸導(dǎo)了幾句。
2015年的春節(jié)悄然來臨,大年三十凌晨1時左右,小田帶著尖刀,翻入了小剛的家中,夜色昏暗,由于視線并不好,小田將躺在床上的小剛錯認為小帥,于是毫不猶豫的舉起手中的尖刀捅向睡夢中的小剛,捅刺小剛后,又對聞訊趕來營救小剛的父母一陣狂捅亂刺,致使倒在血泊中的一家三口一死兩傷。然后慌忙逃離,驚魂未定的他,先是躲在了爺爺家,隨后回到自己家,經(jīng)過一番思想斗爭后,他向父親坦白自己殺人的事實后,用父親的手機撥通了110……
行刑
榆次的蕭何殯儀館,也就是此次死刑執(zhí)行地點。
9點整,押解被執(zhí)行人的警車,在長鳴的警笛聲中從遠處駛來。車停穩(wěn)后,在法警的攙扶下,被執(zhí)行人顫顫巍巍地走下囚車,下車的一瞬間,他左右環(huán)顧,掃視著周圍的人群,仿佛尋找著什么,有可能想最后看一眼送行的親人,也有可能是尋找生命中最后一絲希望吧。
須臾,他收起目光,低下頭,我無法窺測他臉上的表情,不能知曉他內(nèi)心此時的想法。大概是在等待,這一生中,最短,也是最長的幾秒。
隨著法官下達“執(zhí)行”命令,一聲震耳槍聲隨即響起,他應(yīng)聲倒了下去,撲倒在上一秒站著的地方。
現(xiàn)實遠比電視中的場景冷酷得多,空氣仿佛凝固了一樣的寂靜,沒有被害人的怒號,沒有親人的痛哭,緊跟著驗尸程序的完結(jié),殯儀館將他的尸體抬到車上,運走。
沉思
只因為五年前的一次摩擦,兩個青春的生命,一個兩年前因仇恨誤遭殺戮,一個兩年后因殺戮被依法執(zhí)行死刑。
在審問筆錄中,小田的供詞第一次回答得很稚氣,說自己只是想教訓(xùn)一下施暴人,來緩解自己內(nèi)心壓抑的痛苦,第二次卻表現(xiàn)得義無反顧,明確說要殺害施暴人,可見其內(nèi)心的糾葛。
五年,一個這么久都還沒有沖淡的傷疤,到底是怎么形成的,他到底在五年之中又經(jīng)歷了什么,我不得而知。
但是可以想象,仇恨,一直沒有被化解,而周圍的家人,朋友,又沒有發(fā)現(xiàn)苗頭,沒有用關(guān)愛去化解他心中的怨恨。最讓人痛心的,因為一場打斗,演變成一場兇殺,帶走了兩個年輕的生命,破裂了兩個家庭。
泰戈爾說過:“生如夏花般燦爛,死如秋葉般靜美。”而此刻的我,絲毫也感受不到這種美,只是無限的肅穆,靜止的時間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流露出難以描述的感情,灰色的情感籠罩著在刑場的每一個角落。
我的眼眶突然濕了。
23歲的年紀,本應(yīng)是盛開的生命之花,卻因為結(jié)出了惡果,將要整株毀滅,而我這一個要年長他許多的父輩,卻要眼睜睜地注視著這株稚嫩花朵凋謝,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可我深知,法律之所以無情,是因為托舉著人世間更大更重的正義和公平。
與此同時,我也是一位父親,與其他為人父母者無異,正在全身心地愛惜呵護著自己的孩子。我的悲戚,則更多的是來源于年輪中一個長輩疼愛的本能,來源于自然界舔犢之情的本性。這與檢察官和罪犯無關(guān)。他們的青春,不只是他們自己的青春。
短短兩天,身心俱疲。寫完此文,我望向雨后初晴的天空,春天到來了。監(jiān)督行刑是我的職責(zé),但只有在寫完此文的時刻才覺得我的職責(zé)真正完成了。
回太原的路上,濕氣漸漸被太陽驅(qū)散,一縷陽光,若有若無透過車窗灑在我的身上。繾綣在陽光的余溫里,翻看著微信中和兒子的聊天記錄,回味著兒子純潔的笑臉和目光,淚水又一次濕潤了我干澀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