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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它成為鄉(xiāng)村不可或缺的時候,在隴東,你知道我說的是哪一樣莊稼。?
這是我守望了一年的土地。從到高莊的那天,它就無遮無攔地呈現(xiàn)在眼前。出門進(jìn)門,都在那里;夢里夢外,不時憶起。我瞅著它,它盯著我,像相戀的人,情到深處,不能忘,又豈能忘?從荒蕪到豐收,從綠色到金黃,從弱小到強(qiáng)大,從節(jié)令到時序,改變的一直在改變,不變的也許今生都不變。
“夜來南風(fēng)起,小麥覆隴黃?!迸c其說在守望一季麥子,不如說在守望生命,守望心靈,守望另一個難以言說的自己。一段寂寞,能與麥子朝昔相伴,哭過,笑過,也算值了。
蹲在地旁,注視著隨風(fēng)而起的洶涌。四十多年,一掠而過,從未如此近地觀察過。麥子羞澀了,背過臉去,那身姿,豐滿又細(xì)發(fā)。原來它們和我們一樣,有方臉、有圓臉、有茄子臉、有棗核臉,更多的是麥子臉。有的見了人,熱氣地想遞一鍋旱煙;有的矜持著,還沒走近,就斜著身子,不許弄臟它的衣裳;有的長得魁梧,一看就是喝酒吃肉、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有的弱不禁風(fēng),像害著癆癥,只等著閻王爺收走最后一口氣;有的飽滿著,汁水溢出了芒刺,渴望著鐮刀那鋒利的瞬間;有的沉甸甸地低下了頭,長吁短嘆,思考著生死命題......
人生和土地一脈相通,寒門出貴子,好地也產(chǎn)癟籽。
一只白色的蝴蝶,像一襲輕盈的舞者,在波濤之上翩躚。月光下,群山無言,四野蒼蒼,一股股灼熱,幾乎令蟲子們失聲,有的,還在驚慌失措地往外爬,那悉悉索索的聲音,像潛行的隊伍。狗叫不像以往那么密集了,偶爾一兩聲,似乎嫌窯里的呼嚕聲過于吵了。月光也懂得了珍惜,不再輕易揮灑,獨(dú)獨(dú)照著一塊塊麥地,不讓消失。人們睡著,心卻懸著,操心著天上的雷聲和閃電,囈語里,嘟囔著:“千萬千萬不要下一場冷子啊!”
這會兒的麥子,一株比一株躁動,脾氣火爆,攥著拳頭瞪著眼,鼻息粗重,輕易別碰,小心傷著你。
再等一等,讓風(fēng)再吹一吹,讓月光再浸潤,讓日子再曬一曬、晾一晾,讓孩子氣一點點收斂,讓成熟的包漿再濃郁些,讓耐心再忍耐,讓火焰止熄,讓喜慶再醇厚一些。
“黃了,黃了!”一株比玉米還高的小麥,像我初來乍到的好奇,踮著腳,不停朝四周張望。看它,一副急切的樣子,身板下還有幾片黃中透綠的葉子呢!
麥子的黃與黃土的黃截然兩色,前者炫耀,后者深沉。炫耀者炫耀一時,深沉者深沉一世。麥子年復(fù)一年,一茬茬倒下,大地?zé)o言,穩(wěn)如泰山。
我是去年親眼目睹這塊地下種的,旋耕機(jī)無情劃開土地,一道一道深溝,散發(fā)著熟土氣息,大地憋得太久,呼吸瞬間炸開。種子像一串雨露撒進(jìn)泥土,還沒來得及再看一眼陽光,連那聲“哎呦”一起,很快就被磨平。喧鬧歸于平靜,閑云野鶴的日子,在黃土深處汩汩流淌,風(fēng)刮過、雨飄落,霜無情、墑留下,婚喪嫁娶,土地不老。即使冬天,在厚厚的積雪之下,麥苗也緊緊蜷縮,弓腰抱團(tuán),依偎取暖,不忘初心。
是該了結(jié)一下前塵往事了。那塊曾讓主人猶豫不決的地塊,最終成了一方血脈賁張的麥子。如果土地還有尊嚴(yán),農(nóng)人還有榮譽(yù),那么,這塊麥子就是一枚勛章。日子可窮可富,炕頭可長可短,尊嚴(yán)和榮譽(yù)不可拋棄!額頭的皺紋不答應(yīng),雙手的老繭不答應(yīng),老牛不答應(yīng),鐮刀不答應(yīng),那幾孔黑色的窯洞不答應(yīng),死,也不答應(yīng)!
遙想以往,麥子像海一樣湮過心頭,睡炕上都想收麥的事。女人生娃可以撂下,杏滿枝頭可以不顧,飯可以不吃,覺可以不睡,娃娃學(xué)都可以不上,麥子一定要虎口奪糧?!白阏羰钔翚猓匙蒲滋旃?。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笨嗍强?,可那更多的是一種快樂呀!豐收在望,喜悅在頭,幸福無與倫比地美麗。主人老了,卻不服老,他要讓這塊麥地,替他年輕。紅小豆沒人種了,燕麥沒人種了,荏沒人種了,種麥的越來越少,都奔著玉米和瓜果蔬菜而去!麥子,在茍延殘喘;麥子,走在絕望的邊緣;麥子,關(guān)乎信仰和圖騰,成為一種鄉(xiāng)村念想。
總有幾把鐮刀沒有失寵,從窯洞里跑出來,越過聯(lián)合收割機(jī)的高頭,頂著烈日,汗如雨下,銹跡之上再度斑斑,還在掙扎,直到累成一條吐著舌頭的狗,卷曲成一條無力的繩索,死去!
這幾天,掃帚酩酊大醉,使勁地抽風(fēng),豁了命和卷揚(yáng)機(jī)較勁,新嶄嶄的,帶著羽毛一樣的葉子,一片片飄落,像一把失魂落魄的大刀,終于滿嘴豁牙,下場了。
鄉(xiāng)村,人像流水一樣淌走,村莊被衰草掩埋。打馬經(jīng)過的人,唱著經(jīng)久流傳的歌——“黃了,黃了!”